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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被窝里摸到一条毛茸茸的大尾巴。

皇上想把尾巴拽走,和我说那是鸡毛掸子。

我说宫里闹鬼。

皇上急了:「胡说,我在宫中住了几百年,从未听过什么闹鬼之事。」

「……」我静静地看着床顶,一言不发。

最怕空气突然安静。

皇上的呼吸都快停住了,过了不知多久,他才结结巴巴地说:「我是说,我朝建立几百年,宫中从未有过闹鬼的传闻。一定,一定是你最近没睡好,看花眼了。」

我一动不动,将尾巴握得更紧,平静地问他:「鸡毛掸子怎么会是热的呢?」

他好像急得尾巴快流汗了:「立夏了,所以很热。」

我继续问:「这就是你把尾巴露出来的理由吗?为了散热?」

「……我不是故意的嘛。」他的绿眼睛变得晶莹剔透,像含着泪一样,终于,他小小声地说,「你,你可不可以先……松开它……真的很热啊……」

「哦。」他这语气实在有点可怜,我松开了手。

刚一松开,他就将大尾巴「咻」地一声收进了被窝藏起来,还裹着被子往外挪了挪。

我转过头,无奈地叹气,对睡在外侧的他说:「把灯点燃。」

他露出一双眼睛看我:「你不睡觉啦?」

我拿余光瞟了他一眼,提醒他:「眼睛的颜色还没变回去哦。」

「啊?」闻言,他立刻紧闭了双眼,再睁开已恢复了普通的瞳色。

我:「点灯。」

他磨磨蹭蹭地坐起来,像条青菜虫似的蠕动着伸手去摸床柜上的烛台,也不见他用火折子,蜡烛自己就亮了起来。

他双手捧着烛台,坐在我身边,昏黄的灯火中,是他无比沮丧的神情。

01

「你到底是怎么发现的啊?」

我仍是平躺着,从一豆灯火里看向他:「你难道不觉得,十天有九天半都吃鸡,很奇怪吗?」

「哪里奇怪……」他嘟囔了一声,好像很不服气。

「那睡衣上绣大鸡腿也不奇怪吗?」

「还、还好啊。」

「皇宫建在深山老林里也不奇怪?」

「……不是很正常吗?我看人间的大房子很多都建在山里面啊。」

抱歉,我实在有些忍不住了——坐起来,伸手揪了一下他毛茸茸的尖耳朵。

「首先,那是人家的行宫别院,再怎么样,也不会把房子建在四面都是森林、毫无人烟的地方的,明白吗?」我看见他颤了颤耳朵尖,下意识地把耳朵折了起来,「其次,你的耳朵一直都忘记收起来了啊!」

他缩了缩身子,好像立刻就能蜷进被子里,低着头,上挑的眼尾垂下时有一种可怜兮兮的感觉,似有如无的弧度,含着某种天真不自知的挑逗。

他撇着嘴:「我也没做过人间的皇帝……真的不知道嘛。」

我冲他大声道:「你是根本没去过人间吧?!」

他低眉垂眼,咬着唇像是要哭出来,过了半天才畏畏缩缩地说:「那你可以告诉我啊,吼这么大声好吓人。」

「……」我已无力反驳了,难道这里还有比一只狐狸装人更吓人的事吗?

但经过这两个多月的相处,我早知他的脾性,一只未经世事、傻得有些莫名其妙的狐狸精。还是公的。

所以我拿出十二分耐心,放轻了声音:「那你为何要骗我?」

他把被子拉开了一点,大概是实在热得受不了了,抬头很小心地看了我一眼,马上认真地赔不是:「对不起。」

「没关系。」才怪,但是我不想他又露出一副泫然欲泣的样子。

得到谅解,他似乎放松了许多,大大地松了一口气,耳朵又立了起来。

我看着忽然想笑,真是只傻狐狸,这么容易就相信别人。

「现在可以告诉我真实情况了吗?皇上。」

被子已经滑到他腰上了,露出他胸口绣着的大鸡腿,油亮亮的样子,很逼真也很诱人。

蜡烛悬空,他抱着大尾巴的尖尖,神情变得落寞起来,沉默许久,好像并不是很想说。

02

正在两厢无言时,床顶的帐子忽然发出一阵细碎的窸窣声,似乎正有什么东西从上面滑过,漫过头顶。

突然有东西从边缘探头而下,嘶嘶出声:「算了,我早告诉你瞒不了多久的。」

我闻声抬眼,正对上一条半挂在空中的蛇,这蛇通体纤长雪白,没有一丝杂质,即使在昏暗中也散发出如玉的微光。

蛇的眼睛像两颗小小的红豆,边吐蛇信边对我说:「你好。」

我已经彻底麻木了,狐狸可以变成人,蛇会说话有什么值得诧异的?

因此我平静得如同老僧入定,很正经地打了招呼:「你好。」

小白蛇说:「他不想嗦(说),我告诉你啊。」

「请讲。」

「他四(是)个狐狸,两百多连(年)前,被族人流放到镜墟,就是这里啦。镜墟有禁制,许进不许出,这么多连(年)除了我们两个没有别人了,但四(是)不晓得怎么了,你粗(出)现在这里。」

我听了一耳朵的四,插了个题外话:「……抱歉,我多嘴问一句,你老家是不是蜀州的?」

小白蛇往下伸了伸,把头放到狐狸的头顶:「四嘞,你咋个晓得啊?」

我好声好气地问:「他被流放,你怎么也在此处?」

小白蛇气鼓鼓地不想说话:「哼!」

「是我的错。」狐狸抠了抠尾巴,诚心诚意地认错,「被流放的时候,我带着我的窝一起走,他盘在草里面睡着了,我没发现。」

我点头:「……那我醒过来的时候,你为何要骗我,说你是皇上?」

「我们把你带回来,你昏迷了很久,看起来又是个凡人。」狐狸看着我,小白蛇已经在他头顶盘成了一个堆堆,「他说你要是知道自己在镜墟,肯定会吓得疯掉的……所以,我们编了谎话来骗你,住在皇宫的话,一辈子都出不去也很正常的。」

小白蛇补充:「四嘛,凡人都很脆弱的,特别是小姑凉。我以前在人间的时候,只不过粗来散步,就能把她们吓昏过去。」

我看着这空荡荡的宫殿,夜风挟着草木的清香吹入窗户,满室冷清。

放到凡间,连个大户人家都算不上啊,怎么会觉得能装成皇宫?

「那……难道你们要骗我一辈子?我虽然是个凡人,但不至于被人骗这么久还发现不了吧?」

「短命。」狐狸把手掌摊开,指着一条狭长的掌纹对我说,语气自然又带着点同情,「凡人都很短命,你的一辈子……其实很短啦。」

我看着他们,他们两个头叠头,两双非人的眼睛将我望着,真是如出一辙的傻气。

狐狸的眼睛尤其亮。

不知怎么的,忽然想起我才醒来的时候,看到他的脸,清瘦,眼眸狭长微挑,浓长的眼睫半遮,在鼻梁上投下暧昧的阴影。

生着一副天生风流薄幸的相貌,说话时的表情却紧张小心得像刚出生的雏鸟,磕磕巴巴地对我说:「您、啊……你醒啦,我是皇上哦,你现在在皇宫。」

因为我失忆了,所以即使在陌生的地方醒来也只能静观其变,虽然一眼就看到了这人头顶没藏起来的尖耳朵,但还是顺着他的话问:「你是皇上,那我是谁?」

他凑近,带着笑:「你是皇后,开不开心?」

「……哦。」我点点头,觉得自己好像误入了什么聊斋志异的话本,没什么表情地说,「挺开心的。」

后来的两个月,虽然漏洞百出,但也由于狐狸过于傻气,让我简直生不起什么陷入妖怪陷阱的危机感,只有一种……我倒要看看你们在搞什么名堂的心情。

只是没想到,他似乎真的有要一直演下去的打算,我今晚才主动揭穿。

看来事情比我想得还复杂,聊斋志异也不过是人妖殊途、孽情难了,而现在……居然连妖怪也被禁锢,还有进无出。

我叹了口气,心知前路茫茫。

两个非人还在眼巴巴地看着我,我打起精神,微微一笑:「敢问两位如何称呼?」

狐狸睁大眼睛:「咦?」

我说:「我想,你应该不叫皇上吧?」

「嗯嗯!」他点点头,对我眯着眼睛笑起来,露出小小的尖牙,「我叫不孤,来自青丘,他是龙,来自人间蜀州,叫他小龙就可以啦。」

小龙很不满地用头敲了敲不孤的耳朵:「哪个是小龙?我们明明差不多大!」

一只被流放的狐狸,自称不孤。

一条小白蛇,单名为龙。

还真是……我忍不住低笑出声,笑了许久,才擦了擦眼泪,抬头对两个傻东西说:「你们好啊。」

「我是石曦。」

谁知,不孤和龙异口同声地惊道:「你还有名字?!」

03

我眯了眯眼睛,沉声问道:「什么叫我也有名字?我有名字很奇怪吗?」

「啊、啊……这个……」不孤反手在身后扯了一下小龙垂下来的蛇尾巴,面上神情是欲盖弥彰的慌乱。

我将他的动作尽收眼底,却没戳破。

小龙猝不及防地被扯痛,差点咬到蛇信子:「……轻点!」

然后他咳嗽了两声——说实话,一条蛇发出这种声音真的挺诡异的——对我说:「你好多事都记不得了嘛,我们还以为你忘了自己的名字嘞。」

我的眼神从蛇到狐狸缓缓扫过:「是吗?」

也许是保持着原形,小龙倒看不出什么异常,但是不孤就不一样了,他的视线慌乱几乎不敢和我对视:「是、是啊。」

我闻声沉默了,寂静的夜里,只有咕咕虫鸣,小龙悄悄地从不孤的背上滑了下去,试图逃离这令蛇都窒息的地方。

「小龙。」我忽然出声。

这时小龙半截身子已经伏到了地上,还有半截挂在床沿,头也不敢回:「啥子事……」

我看了一下不孤,他不停地从睫毛底下觑着我的脸色,见我看他,又立刻移开了视线。

我笑了笑:「我相信你们,大家相识一场不容易,最好还是坦诚相待,你觉得呢?」

「……你嗦(说)咋办就咋办嘛。」小龙的声音还算镇定,但行动上却掩不住落荒而逃的事实,「我好困,先走了哦。」

说完,他便悄然而迅速地游走了。

我自然知道事情不如他们所说得那么简单,听起来他们似乎对我有所了解。而且,我也看出来了,这一蛇一狐狸中,狐狸纯粹是个傻呆呆的小孩儿性子,蛇毕竟是从人间来的,要聪明一点,但也聪明不到哪里去就是了。

既然都这么傻,摸清来龙去脉也是早晚的事,不必急在这一时。

我收回视线,对不孤说:「我们也睡了吧?」

不孤咬了咬唇,他的嘴唇挺漂亮的,嘴角微微翘起,天生的笑相。

但我看他这样就知道还有什么事:「怎么了?」

「那个,真的可以坦诚相待吗?」不孤朝我靠拢了一点,尾巴松开,在床边一荡一荡的。

「嗯,你知道的嘛,我们凡人短命,没有太多时间可以浪费,坦诚最好。」我盯着他的眼睛,即使没有显形,可他的瞳色其实也很独特,像……阳光下的蜂蜜,或是波光粼粼的河面,沉静而绚烂。

不孤眨了眨眼睛,表情有些不安:「那我想回窝里睡觉……可不可以啊?」

我有些惊讶地挑了挑眉,拍了一下床铺:「这不是你的窝吗?」

「不是啦。」不孤说到这里脸色垮了下来,很苦恼的样子,「都是小龙,说皇上和皇后都是一起睡的,一定要睡在床上,还要盖被子!」

他又下意识地咬了一下嘴唇:「其实真的很热……我好久都没睡我的窝窝了。」

我揉了一把脸,着实有点憋不住笑,真是为难他一只大狐狸了,两个多月不能回窝,被迫忍受盖被子睡觉。

不孤正紧张地看着我,比蜜还甜的眼眸里流露出一丝恳求,咬过的嘴唇在灯火中沾染了润泽饱满的光,也许不是故意的,但他这副模样……该说不愧是狐狸精吗?叫人忍不住心软啊。

不过,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妖怪?连谎话也编不圆,在自己的地盘回自己的窝还要向人请示。

「可以是可以啊。」我很好说话地点头。

不孤的眼睛一下就亮了起来,马上就要摆脱被子的禁锢奔下床去,但是我在最后一刻抓住了他的尾巴——不孤僵着身子,微转过头来,眼眶已经红了,控诉似的说:「你说话不算话。」

我有些不好意思地顺了一下他的尾巴毛:「算话的,算话的,你别哭啊。」

他抿着唇不理我,泪已经打湿了睫毛,欲泣不泣,灯下看美人,真是越看越好看。

「咳。」我学着小龙咳嗽了两声,「我是想说,你别睡得太远,把窝搬过来,好吗?」

「……你早说呀,我还以为你反悔了。」他很好哄,听了我的话,眨了眨眼睛,把泪收了回去。

然后我看着他下了床,俯身在床底下拖什么东西,一边用力拖一边说:「我本来、本来……也没有想离开你……凡人很脆弱,我会守着你的。」

他拖的东西应该很重,我看他脸都涨红了,有点好奇,于是趴到床边,举着灯给他照明。

不孤说话直喘气:「我一直把窝藏在这、这里……有时候,半夜趁你睡着了,可以……嗯,可以到床底悄悄睡一下。」

啊,怪不得,有时候早上起来,看到他的睡衣上总是沾着灰。我还一度怀疑,是不是我晚上睡觉把人踹下去了。

我正想帮忙,但不孤已经一个咬牙将那窝拖了出来——嚯!真是好大一个窝啊!

我看着这个几乎占满一整个床底的大窝,确实惊住了,这个窝由各类干草、树枝做成,边缘高而中心低,里面还垫着些新鲜的青草,有被压过的痕迹。

几乎能睡下两个我,还绰绰有余。

难怪不孤说小龙盘在草里面睡觉,他没发现。

这确实有点难以发现,小龙毕竟只是一条细细的小白蛇啊。

不孤看着我,得意地笑起来:「看!我的窝很漂亮吧?」

「嗯。」

「我当初为了做这个窝,可是睡遍了各个草地、洞穴,才找到这些合适的材料,哪怕被流放到天涯海角我也要带着它。」

我正要说点什么,抬头却看他手脚麻利地解着睡衣,眼看已经脱了一半了,露出结实的胸膛和有力的腰腹——别说,还挺好看……等等!

我的思绪有一瞬间的偏离,但马上反应过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吹灭了蜡烛:「你在干什么?」

刹那的黑暗让我什么也看不见,只听到不孤愣了一下:「脱衣服啊。」

我躺回床里,奇怪道:「睡觉了,还脱什么衣服?」

「衣服太小,我太大了……做狐狸还穿衣服的话,会撑破啊。」不孤说话的时候总是习惯把尾音放得又轻又软,本来声音是很清冷的,可偏偏像极了撒娇。

这时,我已经大概可以看到不孤站在原地的身影,单从身形来看,只是个身高腿长的清瘦青年。不过,既然窝做得这么大,那原形应该也很大吧。

我无奈地翻了个身,背朝外面,轻声说:「好好,你脱吧,别又把衣服弄脏了。」

不孤欢快地应声:「知道啦!」

我闭上了眼睛,听到他窸窸窣窣脱衣服的声音,然后不知干了些什么,身后的床帘被他掀开一个角。

我没吭声。

他大概以为我睡着了,小小声地嘀咕:「我把衣服放这里了哦,曦曦。」

什么曦曦啊?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在偷着笑。而且,别随随便便就喊得这么亲近好吗,才认识两个多月而已,还对我撒着谎呢。

话虽如此,但我还是忍不住弯了弯唇,这真的是狐狸精吗?其实更像搞不清状况、只知道晃着尾巴傻乐的大狗吧?

心中默念了一句,傻狐狸。

我才真的入睡了。

04

清晨,小龙带着一身露水滑进大门,谁知刚探了头进去,却听到那两人在说话。

不孤:「我大吧?」

石曦:「……嗯,是挺大的。」

小龙顿在原地,连蛇信都僵住了,这、这发展是不是略快了一点?不孤那种傻子就算了,怎么石曦看起来挺正经一个人也这么……

「你的原形比我想象中还要大,你们狐狸精都这么大吗?你多少岁了?」我穿好鞋,围着不孤的窝转了一圈,头一次看到狐狸原形,很是好奇。

不孤通体如墨,油亮光滑,清晨的阳光透过窗棂照在上面,竟闪闪发光,真是五彩斑斓的黑啊。

他体形庞大,比一般的狐狸要大上许多,躺在草窝里,几乎将每一丝缝隙都填满。即使是趴着,我也要仰起头看他。

他还蜷在窝里,爪子盖着眼睛,尾巴搭在腰上,懒洋洋地打了个呵欠:「我还没来镜墟的时候,是一百零七岁,但是……来镜墟两百年了,也不知道外头过了多久啦。」

「什么意思?」我抓住了这句话里的重点,「镜墟和外面的时间不一样吗?」

不孤掀起眼皮看了我一下,深碧如翡翠,透出一种与他不太相符的冷漠凉薄。

我不由得愣了愣。

但他的语气仍是那样软和天真:「是啊……镜墟的时间过得比外头快好多,有的说外头一天,镜墟十年,也有的说,外头一天,镜墟百年的。所以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多少岁了……唉!」

说完,他翻身站起,像只大猫一样,前爪抓地,仰着头压着腰,伸了个长长的懒腰。

这感觉一定很舒服,以至于他不由自主地发出了呼噜声,大大的尾巴在空中晃来晃去。

他的头正好在我面前,我伸手挠了一下他的下巴,想起一件事问他:「不孤,你为何会被流放?」

不孤低头用鼻子拱了拱我的手掌:「……因为我犯了错。」

说罢,他绕过我跳上了床,放下床帐,「我穿衣服啦,不准看哦。」

我:「并无此意,谢谢。」

没了他的遮挡,我才看到门槛上一颗小小的蛇头:「小龙?你趴在门边做什么,进来啊。」

身后的不孤听到后,从床帐里探出半个身:「小龙来啦?」

我下意识地转头看他,但又立刻回过来:「你先穿你的衣服吧!」

已经变成人形的不孤,露着半个身子,长发似墨,如流水般从肩上滑落,衬着他的笑唇蜜眼几乎有一种惊心动魄的美丽,偏他自己还无知无觉。

「哦。」挨了吼,不孤才缩回去继续穿衣服。

「小龙。」我走出房门,低头看着他,「我能和你说些话吗?」

小龙有些奇怪:「嗦(说)嘛。」

我来到杂草丛生的庭院边——是的,两个试图骗我一辈子的妖怪连草都没拔——小龙跟在我身后。

在一棵树下站定,我转身问:「小龙,不孤他……」

但话没说完,我已经呆住了。

不过一眨眼的工夫,细细的小白蛇不见了,立在眼前的是一个白衣男子。

他白衣白发,一双红瞳,气质出尘清冷,如同谪仙。

我有些迟疑:「……小龙?」

「是我,咋个?」小龙点头,声音确实没变,但是……好像口音减轻了。

难道是做蛇的时候,嘴巴闭不紧漏风,口音才那么重吗?

我觉得这种猜想有点道理。

不过……「你怎么不用换衣服?」

小白无语:「你以为哪个都像不孤那么蠢吗?他变不出衣服纯粹是他技艺不精,我可是正经在蜀山修炼过的好吗?你到底有啥子事要问?」

听说蜀州什么都很辣,果然,连蛇也不例外,还是泼辣的辣。

我赶紧回到正事上来:「我想知道,不孤他为何会被流放?他似乎不太想提。」

小龙叹了一下气:「唉,你不是也觉得他和别的狐狸不一样嘛,他被流放的原因就是他不一样。」

「不一样?有哪里不一样?」

「我也是听说的,他们青丘本来有很多分支,五颜六色什么样子都有。其中黑狐一族体形巨大,修行很快,但性情暴戾,与其他颜色的狐狸关系不好,受了很多排挤。大概在三千多年前,黑狐暴动,血洗青丘,好多分支的狐狸都被灭族了。但好在有仙人出手相助,平定了此次暴动,自那以后,黑狐就消失了。」

「那不孤又是怎么回事?」

「他是从别处跑去青丘的,也许和青丘黑狐并没什么关系,只是颜色相同罢了。」

「所以,就因为不孤是黑狐?」

「是啊。」

我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

不孤……我完全不能将他和性情暴戾这四个字联系起来,他是什么性子,哪怕只和他相处半个时辰也能将他摸得透透的。

可惜他的族人们并不愿意相信。

而这傻狐狸,还觉得被流放是自己犯了错,如果不是机缘巧合,有了小龙和我的出现,他就要一个人在这苍松古柏、漫无人烟的镜墟渡过不知多少年的岁月了。

说是流放,实则在时间不对等的镜墟,这就是囚禁直到他死。

还敢给自己取名叫不孤呢,我看,没有人比他更孤独。

小龙重新变回蛇,挂上了树枝,像一条破布似的,随风荡漾。

阳光流转,洒在他雪白的鳞片上,透明若冰。

他见我半天不说话又面色低沉,轻轻地吐了吐蛇信:「你四(是)个好人,小曦。」

我还没回答,就听到不孤在叫我。

「曦曦。」他站在门口,隔着一整个庭院对我笑,「我换好衣服了,我带你去房子外面看看吧,小龙呢?」

我抬头看他,穿着一身宽松的长衫,腰带打成了死结。尾巴倒是收起来了,耳朵还立着,毛茸茸的,不自觉地颤动,好像马上要做一件很愉快的事。

此时的不孤看起来……没有一点被族人抛弃放逐的模样,眼眸映着阳光,唇弯盛着笑意,天真又纯粹。

如同平凡的少年人,在村口招呼自己的小伙伴们去进行一场小小的冒险。

微微侧首,我对小龙悄声道:「别告诉他我知道了。」

然后转过头,我也笑起来,不带半点阴影,对他挥了一下手:「就来。」

05

当我踏出庭院的一瞬间,身后看似恢宏宽阔的殿宇化成了古藤缠绕的朽木巨石,只有我和不孤睡的那处房屋还维持着原样。

我转身看着这一幕,半天没说出话来。

真像聊斋志异的情节啊。

进京赶考的书生被狐狸精迷惑了心智,死到临头还以为自己佳人在怀享尽风流,从此不问诗书,夜夜笙歌,直到……油尽灯枯,精气耗干。

已至立夏,暖风从林间吹过,在不孤的鬓边流转,他眼眸深长,教人不自主地沉迷。

我突感一阵冰凉,低头一看,原来是小龙把自己缩小如拇指细,圈在我的手腕上,好像一枚莹润生光的水玉镯。

不孤伸手戳了一下小龙:「你下来。」

小龙头也不抬:「我不干,你每夜都和她困觉,还不准我和她牵牵手吗?」

不孤反驳:「才怪!我和曦曦都没有挨着睡,哪有你这么近?」

我简直一个头两个大,才刚刚出门呢,这两个居然就吵起来了:「哎,哎,别吵……」

请问你们两个到底在争什么啊?

小龙翻了个白眼——天,蛇翻白眼真要命——对不孤嘶嘶出声:「不服气哇?不服气你也牵噻。」

不孤气得抓狂,两颊生起胭脂粉:「曦曦是个雌……呸呸呸!是个姑娘家,你可真不害臊!」

我:「别吵别吵,我们不是要出来走一走嘛。」

对不孤的攻击小龙毫不在意,甚至还继续反问:「你最害臊,那么害臊还让她摸尾巴!你们青丘的狐狸尾巴不是最宝贝嘞?一摸尾巴就发情……」

「真的吗?」我缓缓地转眼看向不孤,他神情焦急,脸变得更红,冲我疯狂摇头:「曦曦,你别听他乱说。」

转而对小龙喊起来:「你才一摸尾巴就发情!天底下谁不知道你们蛇族最淫荡!」

小龙张了嘴,露出猩红的蛇信又要口吐莲花,我怕它把不孤气死,也实在听不下去了,反手按住他的嘴巴:「够了!」

小龙瞪着两颗红豆豆一样的眼睛,不孤偏过头,嘴唇咬得嫣红。

「你们两个够了吗?」我沉着脸色,活像个古板的老夫子,恨不得拿出戒尺来打他们的手心,「我是来听你们吵架的吗?都多大了,还这么不懂事?」

我看着小龙:「你比不孤要见多识广,口齿也更伶俐,知道他说不过你,干什么非要和他逞一时的口舌之快?」

我松开小龙,他嗤了一声,趴在我手上装死。

然后我看向不孤,他的眼睛气得发绿,眼底水汪汪的,像化了冻的春潭。

「你也是。」我放轻了声音,问他,「这又不是什么大事,你为何紧抓着小龙不放?」

他垂着眼皮,眼睫微颤,如蝶翼轻展,明明泪水已经打湿了睫毛,却仍然强撑着不肯落下来,倔强又小声地反驳:「就是大事。」

看他这模样,我心里不免有些发软,声音更温和:「好了,你方才说话也失了分寸,不过是一时之气,怎么还牵扯到小龙的族人?小龙是你的朋友,和你在这里两百多年,再着急也不能说这样的话伤朋友的心,明白吗?」

良久,不孤低着头,抬手擦了擦眼睛,轻声说:「知道了。」

又看了看小龙,面带愧疚:「对不起小龙,我再不说那种话啦。」

小龙发出一声软软的鼻音:「哼。」

算是揭了过去。

见两人重归于好,我用另一只手牵起了不孤:「不就是牵手嘛,你们两个我都牵,好不好?」

不孤的耳朵瞬间立了起来,本来和头发一样黑的毛发几乎能看出红红的颜色。

我好奇地看他的耳朵,他却偏过了头:「……别、别看我啊。」

却并没有松开我的手。

这狐狸……难道长到几百岁,连手都没和人牵过吗?

这镜墟说起来是个禁地,但和外界寻常山林并无差别。

山脉横行,日头逐渐升起,照得枝叶上的露珠晶莹剔透,然后慢慢消失。

只有一点,这里的树木长得尤其高大,走入密林深处,光线立刻阴了许多,身上也感到一阵凉意。

「吃这个,曦曦。」不孤随手从一个光秃秃的枝头摘了一个果子给我,我看着这东西——白里透着红,红里透着黑,圆滚滚的,不免犹豫了一下。

倒不是觉得不孤会害我,只是,以他的脑子,万一没考虑到他自己吃着没事,我吃了却要命怎么办?

「你次(吃)嘛。」小龙懒懒地说了一句,「对你有好处的。」

既然小龙也这么说,我便稍微放下心来,擦了擦果皮,试着咬了一口。

噗、呲——果汁四溅,流了我一手。

小龙早有先见之明,挪到了我的肩上,软塌塌地挂着。

这果子看起来颜色古怪,果皮吃起来尤其涩口。

但内里却是如蜜桃般甜美,果肉已经熟透了,轻轻一咬就能尝到沁人心脾的清甜。还来不及咽下去,就感到一股暖意淌进了肚子里。

我将就着一手的汁液,把这个果子扒皮吃完,最后吐出来一个拇指大小,如佛珠般滚圆的果核。

这时,不孤站在前面不远处兴奋地问我:「好吃吧好吃吧?」

我摊着黏糊糊的手对他点头:「嗯,很甜,这是什么果子?」

「三河果。」不孤牵着我的衣袖,带着我往一处溪谷走去,边走边说,「我听说,三河是天下河流的源头,无论是天上的银河还是地下的黄泉,总之都是从三河流出来的。这树最开始就是长在三河边……后来,后来,哎,后来怎么了呢,小龙?」

啊,所以是从小龙那里听来的故事吗?

结果还是记不清楚。

小龙:「后来嘛,有一位大人靠在树下休息,无意间吃了一个果果,觉得很可口,便将种子带了粗(出)来。」

我蹲在溪边洗手,听小龙补充:「所以,别个都嗦(说)这果果吃了运气会很好嘞。」

水流清冽,从指尖滑过,像风一样轻盈,又像……不孤的眼睛一样冰冷。

我甩了甩手上的水说:「那位大人是谁?我还以为吃了这东西能长生不老呢。」

小龙也顺着我的手臂游进了水里,像一根水草似的立在水里,只露出一颗头:「想得美,没得哪个能长生,更不可能不老。大人的名讳我们不能直说,但你应该晓得,她造了人。」

我愣住了:「你是说女娲娘娘?」

小龙没有答话,只是闭上了眼睛,细细的身体随波流动,简直快融进这溪流之中。

不孤见此大喊了一声:「我也要!」

然后我只感觉身旁一阵疾风掠过,眼前平静的水面被打破,听到重物落水的声音,水花飞溅,彻底将我的前襟打湿。

我闭了闭眼,默念了几遍:他是个傻子,他是个傻子,他是个傻子……才缓缓地吐出一口气来,睁开眼睛。

不孤在水里玩得开心,他把尾巴露出来,然后扯了一把水草,开始给自己刷洗尾巴,衣服和头发都已经湿了大半。

小龙很是嫌弃地往旁边移了一段距离。

我叹了口气,脱下了外袍,在水边青石上摊开晾晒。

不孤在旁边玩儿自己,我只好和小龙闲聊:「这镜墟真不能出去吗?」

「能啊,只要把禁制打破就好了。」小龙把自己和一根水草缠在一起,像船锚一样,不会乱漂,「但四(是)我和他找了两百年,也没找到打破的方法。」

我沉默了一会儿,轻声说:「……一定会有办法的,我命很短,不能浪费在这里。」

小龙没吭声,把头沉入了水里。

我正想放空一会儿,又听到不孤喊我:「曦曦!」

我一听到他叫我,就感到心力交瘁,有一种傻儿难养的老母亲心态。

但还是转头看去,他满脸兴奋,仿佛不知疲倦一般,洗干净的尾巴在身后晃荡,湿漉漉的,水珠洒进溪中。

他从怀里举起了什么东西,朝我示意:「曦曦你看!」

「这是什么……」我刚觉得疑惑,就看到他做了个抛的举动,马上反应过来他要干什么,不由自主地往后躲,「等、等等!」

可为时已晚——我被一条大肥鱼砸了一脸。

「曦曦,你没事吧?」不孤看到砸到我,立刻跑过来,又不敢接近,「对不起……」

大肥鱼从我脸上滑落,掉进我怀里,腥味染了我一身,还流着血,看那伤口,像是不孤的牙印。

我低头看了看一塌糊涂的衣服,又抬头看了看不知所措的不孤,十分平静:「这是我最后一件干净衣服。」

不孤闻言更加自责:「对不起,我的错,对不起啊曦曦……」

我:「道歉有用吗?」

不孤:「……那、那你扔回来?」

说着,他就紧紧地闭上了眼睛,握紧拳头,一脸的视死如归,等着我去砸他。

我尽力维持冷酷的神情,抓起鱼,悄悄靠近:「当然要让你还回来。」

然后把鱼塞进了他的衣领。

不孤顿时惊跳起来:「曦曦!」

鱼鳞从身上滑过的感觉不好受,可他把腰带打成了死结,一时解不开,只能拉开衣领,把鱼从衣服里摸出来。

这时,小龙也化作人形从水里冒出了头,他在不孤背后对我使了个眼色,我立刻明了。

下一刻,我和小龙前后夹击,扬起水浪将他从头浇到尾。

「太坏了!」不孤躲闪不及,一边控诉一边反击。

我们三人在水里打起了水仗,一会儿结盟,一会儿内讧。

半个时辰后,一人,我,一狐,变回原形的不孤,一蛇,小龙,在石头上齐齐整整地摊开,旁边的树枝上还挂着几件衣服。

我闭着眼睛,有些累了,可脸上的笑容仍没散去,好像很久、很久……没这样笑过了。

要是能一直这样笑下去,该多好啊。

06

阳光晒在面上,暖意融融,不孤的呼吸时有时无地扑在耳边,昨晚为了抓傻狐狸的现行,大半夜没睡,现在气氛正好,不知不觉间我就睡了过去。

眼前云雾缭绕,天光昏蓝,似乎晨曦未醒。而我站在河边,看到水面如镜,不起一丝波澜。

她俯身低首,一双苍白湿润的手轻轻地扶在我的肩上,贴在我的耳边,语息微凉:「好孩子,不要回来,不要相信别人。」

我能感觉到她的无尽哀伤,但心中却如眼前的河水般,平静无波:「不要相信别人……可我又是谁?」

「你是个人。」她的唇轻轻地贴在我的脸侧,如同不敢声张的耳语,又隐含难言的坚定,她重复了一遍,「你是个人,我们都盼你做个自由的人。」

说罢,她朝我贴近了一点,似乎想给我一个拥抱,可最终还是没有抱住我。

所谓自由,其实从来由不得自己。

哪怕只是个拥抱。

我终于察觉到一点微末的悲哀,不言不语,矗立着像一块顽石。

她留下一声如烟般的叹息,双手从我肩上离开,细碎的摩擦声响起……

我悠悠醒来时,小龙正从我身侧游过,察觉到我的动静,他身子不动,头扭转了半圈,对我说:「你醒了,快点起来次(吃)晌午饭。」

我还有点头脑昏沉,青石太硬,睡得我浑身酸痛,我撑起身来,发现身上盖着件外裳——很宽松,应该是不孤的。

我揭开外裳,沉沉地应道:「知道了。」

不孤蹲在一旁的一块空地里,背对着我,不知在干些什么。

身上的湿衣已经干透了,我将不孤的外裳叠好,随口问道:「他又在干什么?」

「烤鱼。」小龙跟在我的脚边,一起朝不孤走去。

这时,我已闻到烤鱼的焦香味,走到不孤身边,果然看见他手里举着一条穿好的鱼,在不停地翻动。

从这外形看来,嗯,是那条砸我脸的大肥鱼。

「曦曦,你醒了?」不孤抽空对我笑了笑,然后又回头专心地翻着鱼,「再等一会儿,马上就好了。」

「你会烤鱼?」我在他身旁坐下,小龙见机游进我手里,我轻轻地捏着他,全当给他松松筋骨。

不孤的脸庞在火堆的烘烤下有些淡红:「我爹娘从小就教我怎么让食物变得更美味,这些日子,你吃的烤鸡、炖鸡、烧鸡……全是我做的,味道还不错吧?」

我想起两个月来吃的全鸡宴,感觉喉咙里都快长出鸡来了,但还是云淡风轻地点头:「嗯,手艺不错。」

狐狸一边要在我眼前扮皇上,一边还要躲着我亲自做饭,真不容易。

不孤听了我的赞许,立刻咧嘴笑起来:「你喜欢就好啦,我们今晚喝鸡汤。」说着他朝一旁抬了抬下巴,我才看到不远处的草丛里扔着三只刚抓的野鸡。

鸡的脚被绑在一起,嘴巴上都套着一个大大的红果子,跑也不能跑,叫也不能叫,但翅膀还在不断扑腾,羽毛鲜艳,一看就很健康肥美。

我奇怪地问:「怎么还是活的?」

「我都好小心,新鲜的才好吃嘛。」不孤有些骄傲地冲我眨了眨眼睛,「之前怕你发现,没有捉活的,太可惜啦。」

我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总之就是非常难受。

……还有完没完了,这镜墟的鸡是吃不绝了吗?

没过多久,不孤烤好了鱼,弹指将火瞬间熄灭,然后把鱼递给我:「曦曦吃了三河果运气果然变好了,我往日都没抓过这么大的鱼呢。」

我看着不孤,他头发乱糟糟的,穿着单衣,松松垮垮的,露出一小片胸膛,放在人间也勉强称得上倾国倾城的容颜,却总是绽开纯粹的笑容,不带丝毫诱惑。

美而不自知。

见我没动,他又把鱼递近:「怎么啦,吃啊,曦曦。」

算了,我对自己叹了口气,吃人家的嘴短,更何况,对着这样的不孤,怎么生得气来?

吃鸡就吃鸡吧,没什么不好的,就当补身体了。

我接过烤鱼:「你和小龙吃什么?」

「我已经吃过了,小龙是蛇,吃一顿要管半年的。」不孤将小龙从我怀里抓出来,扯了一下他的蛇信,小龙反口咬在他的手指上。

「嗷!」不孤痛叫,不停地甩手,试图将小龙甩开,「小龙松口!」

我无语地翻了个白眼——这也是跟小龙学的,然后自顾自地吃鱼。

谁让不孤手贱,非要去惹小龙。

等我慢吞吞地吃完,先前还打得不可开交的两人,现在已经恢复了头叠头的状态了。

我拿起叠好的外裳替不孤穿上,他害羞地想要逃开:「我、我自己来就好了。」

我眉目不动,拎着他的衣襟合拢,然后弯下腰去:「等你什么时候会系腰带再说吧。」

「我……手比较笨嘛。」不孤挠头为自己辩解。

小龙抓住机会刺他:「你只有手笨吗?我看你脑壳也不是很灵活。」

系好腰带,我直起身来,看着不孤一脸委屈却不敢反驳的样子,伸手将他软塌塌的耳朵立起来,安抚他:「做妖精脑壳也不用太灵活的,回去了。」

于是我们踏上了回程,不孤用草藤将几只鸡串在一起,拎在手上。

不孤走在我身旁,低下头不说话,过了一会儿又对我笑起来:「……真好看。」

「什么?」

「曦曦打的结真好看。」

我看了他一眼,刚才还委屈呢,一会儿又笑了,像个小孩子似的,忘性真大。

我没回应他的话,只说:「往后穿玄色衣裳吧,白色容易脏。」

不孤:「可是小龙说我穿白色好看。」

「啥子啊?」小龙有点蒙,「我嗦(说)过这话吗?」

「说过的啊!」不孤急着说,生怕小龙不承认。

身旁不孤和小龙又开始吵吵嚷嚷,溪流声渐消失。而我抬头望了望天,一碧如洗,晴朗明净,是个很寻常的夏日午后,于是眯着眼睛,自在地笑起来。

突然觉得,就算一直这样过下去,也没什么不好。

回到住地,不孤将幻境撤去,房子立在杂草丛生的空地上,显得非常突兀。

晚上,不孤把三只鸡都炖了,放了他的「独门香料」,汤很鲜,还未出锅的时候,我就看到他守在灶边吞口水。

我打理了一下午的院子,挽着袖子,连手臂上都沾了泥土,路过时故意逗他:「口水流到锅里了。」

「啊!」不孤立刻抬手擦了擦嘴巴,尾巴和耳朵一起扬起来,引开话题,「我先给你盛一碗汤啊,曦曦。」

我赶紧走开:「不了,等会儿一起吃吧。」

能拖一会儿是一会儿,这句话我没说。傻狐狸很脆弱,不能打击他。

这顿晚饭,我吃了一个鸡腿,喝了两碗汤。

入睡时,我让不孤开着窗,撩起床帐,可以直接看到窗外,今夜无风无云,是个非常晴朗的月夜,空气里有新鲜折断的草木清香。

月色如霜,薄薄地敷在地上,正巧落在不孤的睡窝前,他前爪搭在鼻子上,两只毛茸茸的大耳朵时不时地颤一下,呼吸微沉,偶尔会有呼噜呼噜的声音,几乎可以听到他那平稳有力的心跳。

我摸了摸自己的心口——所以我说,不孤是只傻狐狸,小龙也并不聪明——这么久了,他们都没发现,我的心跳其实是伪装出来的。

天色半明半昧的时候,我醒了。

不孤已睡得四脚朝天,爪子耷拉着,露出鼓鼓的肚皮来,肚皮上的毛不那么深,随着呼吸轻轻地起伏,看起来……

很好摸。

等我反应过来的时候,不孤已经睁着一双圆滚滚的眼睛望着我,因为才醒,原本冰冷的眼眸浮上了一层润泽的水光,显得分外温柔。

他大概还搞不清楚状况,呆呆地问我:「……曦曦,你为何要摸我?」

「咳。」我收回放在他肚皮上的手,指尖还不自觉地摩挲,避而不答,只说,「仰着睡小心肚皮着凉。」

不孤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还很自豪地说:「我身体很好的,放心啦曦曦。」

我有点尴尬地点头:「啊……那就好。」

「曦曦你起这么早啊?」不孤抬起爪子揉了揉鼻子,翻过身子用头蹭着我的衣摆,「是不是饿了?你最近吃得越来越少啦,这样可不好。」

如果你舍得不吃鸡,或许我能多吃一点。

虽然心里腹诽着,但我半俯下身去捏了捏他的大耳朵:「不是,左右也是睡不着,出去走走罢了。」

「那,我同你一起去?」不孤说着就要从窝里出来,我及时按住他搭在窝沿上的爪子,不要他出来。

不孤抬起脑袋,歪着头看我,我几乎可以透过绒绒的狐狸毛看出他的疑惑,无奈只能耐心哄他:「天还早呢,你再睡会儿。」

不孤正好张嘴打了个呵欠:「喔啊~」

我替他把嘴合上,拍拍他的头:「睡吧。」

大概实在没睡醒,不孤听话地缩了回去,合眼前还不忘嘱咐我:「小龙在外头,你有事就喊他哦曦曦。」

我轻声答:「知道了。」

又多站了一会儿,见他又睡熟了才悄声出门去了。

外头荒草丛生,一块一块的巨石沉默着,仿佛千万年来不曾变过。

树林边缘,小龙挂在树枝上,一截细长的尾巴荡来荡去,恕我直言——这看起来真的很像一条死蛇。

我绕开他,隐在一处较远的背风斜坡,确定四下无人之后,才解开了衣裳。

低头看去,腰腹处有一块拇指大小的青灰,与周围洁白的肌肤相对比,显得格外触目惊心。像绢布被污泥浸染,由内而外的脏污。

我伸手戳了一下,那块肌肤已经没有感觉了。

最初,在我醒来的第五天,我无意间发现腹部上有一颗青灰的小痣,那时我尚未觉得有什么不对。

只是后来,渐渐地,原本只有芝麻大小的痣开始扩大,我才知道,那并不是一颗痣。

这奇怪的青灰扩张得很慢,看起来像婴儿刚出生时屁股上还未散去的淤青。若不是我眼见它一日更比一日蔓延,只会以为是生来就有的胎记。

而随着青灰蔓延,更可怕的事情发生了。

我的呼吸和心跳……似乎正在消失。

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是一个深夜。

我莫名地从混沌的梦境中惊醒,睁开眼时浑身冷汗津津,下意识地大喘了一口气,仿佛经过了一场九死一生的挣扎。

但是——我没了气息。

我试着吸气,气息却无法进入我的体内。

寂静的夜里,只有身旁热得露出大尾巴的不孤,他的呼吸声分外清晰,微沉而平缓。

我僵住了,脑子里一片空白。

过了许久我才伸手摸上自己的胸口,等了很久,没有心跳,我的心跳停止了。

我早知自己绝不是什么皇后,也知道此处绝非凡世,但万万没料到,我居然连个人都不是。

那一晚,我闭着眼,却清醒了一整夜。

最后看了一眼那块青灰的印记,我整理好衣裳,抬头远望。

天欲破晓,晨星渐没,风起于山林,掠过清泠的水面,吹至我的眼前。

一切都是欣欣向荣的气息,草莽洪荒,万物生长。

而我,缓缓地站起身来,再清楚不过地意识到一件事。

死期将至,我的时间不多了。

其实,我并不是完全失忆,只是……仍处于一片混沌,就如同站在一片记忆的废墟之上,难以从破碎倒塌的砖瓦来辨别房屋的原貌。

又过了几日,午后,我独自来到一处断崖上,静坐放空。

不孤找了我很久,山谷里回荡着他的声音,而我一直没有回应。

他找到我时,已是斜阳满山了。

但他并没有立刻靠近,而是站在我身后不远处,与小龙嘀咕:「曦曦她最近有点不对劲,她是不是……不开心啊?」

小龙:「我咋个晓得,你个人去问她嘛。多半四(是)你太烦人,她终于受不了了而已。」

「才怪呢。」不孤很理直气壮地反驳,「她最近啊,都睡得很早,起得也很早。前些日子,有一个早上,她还偷偷摸了我肚子……说什么怕我着凉,她还以为我真那么笨呢,会相信这种借口,哼。」

「完蛋!」闻言,小龙忽然大声叫了起来。

不孤不明所以,被吓了一跳:「怎、怎么啦?」

小龙拖长了声音,难得忐忑起来:「……听说女的都要来那个,心情容易阴晴不定,她未必……」

「咳咳。」我没回头,只是十分刻意地咳嗽了几声。

这两个人,脑子都不正常,越说越离谱。

再听下去,我可能就成了有喜了。

小龙立刻住了嘴,不孤还逮着他问:「什么啊,那个是什么啊?」

我不得不回头制止:「喂喂!我都听着呢,背后说人闲话小心烂舌头哦。」

小龙嗖地一声蹿进了草丛,迫不及待地溜了。不过,即使跑得那么快,我也能感觉到他那不可言喻的尴尬。

只剩不孤还呆站着,一副摸不着头脑、世界好复杂的傻样子。

我无奈地在心底叹了口气,朝他招手,他立刻走到我身边来,我坐的这块石头很小,他只能蹲在一旁。

虽然是蹲着,但他身高腿长,也与我差不多齐平。

不孤先是看了一眼我的表情,大概觉得我心情正处于晴朗的一面,才开口问:「曦曦,你到底怎么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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