戾太子刘据当时只有起兵一条路吗?

当木人帛书被翻出的那一刻,太子就只剩下一条路走。

不想死,也不想连累身边的一众大臣身死,太子就只能起事。

那个仁厚慈弱的太子,在这一刻,终于显露出汉武帝的血脉来......

烈日烧在征和二年的甘泉宫上,像被无形的屏障挡住了火光,始终烧不灭宫内的清凉。

六十多岁的汉武帝刘彻,就在这地界避暑。

正闭目养病呢,一匹快马从两百里外的长安疾驰而来。

马上的骑士显然并不精通骑术,飞身下马的时候摔在地上,磕得满头是血。

这人抬头,声音从血污里喊出来,惊破甘泉宫的平静与悠闲。

「太子谋反,太子谋反!」

宫内众人肉眼可见的有些骚乱。

烈日从人们心里烧起来,终于找到机会摧毁此处的清凉。

暮年的汉武帝睁开双眼,缓缓从榻上起身。

所有焦灼与不安,都在刘彻起身的那一刻消失无踪。

人们站定了,望向他,宛如所有荡开的波纹一层层收束回湖心。

刘彻开口,声音彻骨得寒:「丞相何在?」

来人是丞相家臣,忙道:「丞相正在关闭四门,阻止太子出城。」

刘彻扫了他一眼,淡淡道:「昔日周公能诛杀君王的亲兄弟,丞相就只知关闭四门吗?」

汉武帝森冷的目光扫视过廷下群臣,积淀四十年的君威令所有人瑟瑟发抖。

从长安逃出来的丞相旧部立刻明白了天子的心意,他片刻犹豫都没有,当即掉头奔回长安。

廷下的气氛一时松弛起来。

只是没人敢轻易表露,没人敢大声喘息,没人敢挪动脚步,因为刘彻又动了起来。

「太子谋反,朕是知道的。」

汉武帝想,朕岂能不知。

太子走到今日,什么巫蛊之祸,什么造反清君侧,都是朕一手安排的。

朕岂能不知?

他上前走了几步,远远地眺望长安。

他知道到了今日,自己最喜欢、最看重的儿子,即将在他一手导演的大戏里死去了。

「放心,黄泉路上你不会孤单的。」

当朕回去的时候,血流成河也好,尸横遍野也罢,他们总要给你陪葬的。

烈日悄然藏进了云层后,甘泉宫内实在太冷了些,令七月的太阳不寒而栗。

刘彻回头,继续回到榻上,缓缓闭上了双眼。

冥想养神之前,刘彻脑海中还是忍不住掠过一个念头,他想:

其实巫蛊之祸这场大戏,原本不必发生的。

只可惜朕也老了,朕也会犯错。

为了弥补这个错误,把大汉拉回正轨,没办法,只能让你们为大汉捐躯了。

人谁无罪,无人有冤。

·1

那个令甘泉宫里的刘彻念念不忘的大错,其实刚刚揭开在他面前时,还是元封四年。

那年卫青还活着,刘彻只有五十岁。

一切本还来得及。

元封四年,宣室殿里迎来满头冷汗的公卿,最近八方奏表递上来,他们才发现关东出现了大问题。

「陛下,关东已有流民二百余万,其中不在户籍者四十余万,仓廪空虚,人复相食,再不收拾只怕会酿成大祸!」

刘彻的眼神藏在冕旒之下,他没有去看群臣,只吩咐了一声身边的宦官。

没多久,宦官搬了一摞竹简过来。

五十岁的刘彻翻着这些竹简,挥了挥手,示意廷下的群臣继续奏报,继续探讨。

御史大夫,丞相石庆等人先后出列,提议道:「这些流民聚集关东,必成大患,不如把他们迁去边疆,还能为大汉出力。」

刘彻不置可否,只低头翻看竹简。

宣室殿里但闻哗哗翻书声,廷下群臣大气都不敢喘,甚至不知过去了多久。

刘彻霍然抬头。

五十岁的刘彻,眸子里还闪着凌厉的光,那光像是要择人而噬,他轻轻一拍手边的竹简,殿前的群臣便心神一颤。

刘彻扫视群臣,淡淡道:

「二百万流民,四十万不在册者,粮仓空虚,人复相食……好,好啊,这么大的数目,朕竟然没从各地上报的户籍册里见到半点痕迹,各地都是粮仓充实,天下大治,好一派欣欣向荣!」

他的声音又沉下去,盯着众臣道:

「看来朕的重臣也跟朕一样,也被这些长吏蒙蔽了,成了耳聋眼花的三公九卿。

耳聋眼花也就罢了,脑子也白长了?迁徙百姓?迁徙二百万百姓到边疆,要逼出多少陈胜吴广?」

这话说到最后,刘彻的声音又猛地增大,回荡在宣室殿里,溅起一片跪地的请罪呼声。

刘彻腰背挺得笔直,冕旒下的目光却怅惘起来。

他的声音仍旧坚定,挥手的动作仍旧很有力,他让朝臣去严查各地长吏,妥善安置流民,绝不能激起民变。

可下朝之后的刘彻无比清楚,天下能冒出二百万流民,那无声无息死去的只有更多。

这些年自己开疆拓土,原来枯骨不止百万。

刘彻把叹息压在心底,踱步走回未央宫。

这个消息炸开在长安城里,大汉满目疮痍的江山,终于也暴露在人们目光之中。

太子刘据向来崇儒,是个力主休养生息的储君,不免迎来了更多人的青睐。

刘彻睁只眼闭只眼,没理他。

反倒是太子惴惴不安。

这时节卫子夫还贵为皇后,但毕竟年老色衰,刘彻闲着没事跟她聊聊天还可以;

真到侍寝的时候,狗男人还是喜欢去找倾国倾城的李夫人。

皇后不再受宠,卫青功盖当时,太子身边又聚集了一波能臣。

刘据怎么都觉得自己脖子凉飕飕的。

这点小动作当然瞒不过刘彻,他又气又笑,把卫青叫到宫里,说你外甥有病吧?

他总不至于以为自己配当朕的对手吧?

卫青:……

见了老友,刘彻也忍不住吹吹从前。

说当初朕刚继位的时候,那面对的是什么情况?

两个太后的亲信布满朝堂,开国功臣的后代作威作福。

朕周旋其中,借力打力,又下诏选贤良方正之士,充当近臣。

那会儿朕想做点什么都束手束脚,闽越攻东瓯,东瓯向大汉求援,朕想出兵,竟然连郡兵都调不动。

卫青不说话,卫青可太知道后面发生了什么。

刘彻笑起来,笑得一如他二十岁时那么意气飞扬。

刘彻说,朕把天子节杖交给了选来的近臣严助,老严是个有本事的,脾气也大,提节杖直接杀了会稽太守的司马,问会稽太守是不是要谋反,逼会稽太守出兵,震退闽越,使东瓯从此归降大汉。

经此一役,朕在朝中的话才真有了分量。

卫青喟叹道:「陛下用人不疑,君臣意气风发,是大汉之福。」

刘彻笑着拍他,说用你,也是大汉之福。

多少年匈奴人来去自如,多少名将老臣折戟沉沙,只有你第一次出征,就直捣龙城,还有去病……

提到霍去病,刘彻忍不住为之一顿。

卫青没说话,眼前也飘过那个张扬的身影,永远年轻,永远停在那一年。

刘彻挑了挑眉,说行啦,回去告诉你姐,也提点提点你外甥,别想些有的没的。

你以为太子为什么为政思路跟朕不同,还不是朕一手教出来的?

朕不开疆拓土,以后谁有这种雄才大略?

朕不改革制度,后世子孙又能效法谁?

但这些事也只能朕来做,太子要是学朕这些,那他就是秦二世!

朕就是要用他来休养生息,他现在多熟悉熟悉政务,是好事。

卫青点点头,他又看了眼刘彻,敏锐捕捉到刘彻鬓边的白发。

他想说几句什么,但身为人臣的谨慎又让他憋了回去。

他只是道:「陛下保重身体。」

刘彻失笑,说你也是,朕还等着你为朕打通西域,荡平漠北匈奴呢。

卫青心头一跳,他觉得这会儿不该说,但还是忍不住道:「陛下还要动兵吗?」

汉武帝刘彻脸上的笑容没消失,眼里的笑却忽然不见了。

那双眼睛闪着寒光,他道:「朕还在时不动兵,等朕去后,天下休息,何年何月才能开疆拓土?」

望着刘彻这样的目光,卫青深吸口气,只能应是。

·2

汉武帝没想到,卫青的伤病那么快就爆发了。

元封五年,卫青也离开了大汉江山。

从此刘彻的身边再无进取的同道,只剩下争权夺利的政客。

刘彻的目光扫过太子,太子悲痛归悲痛,人还挺精神,知道对身边安慰他的群臣表示谢意。

呵,傻孩子。

刘彻想:等朕死了,这些人就会撕咬你的血肉,分食你的权力。

到时候你娘还活着,你娘的姐夫公孙贺身居高位,你拿什么跟这些人争?

还是父皇替你来争吧。

卫青死后的几年间,一个叫李广利的外戚横空出世,乃至可以统帅三军,浩荡出征。

这外戚是李夫人的外戚,李夫人还有个封了昌邑王的儿子,这就让太子压力山大。

其实太子有压力,刘彻当然也能想到,只是他并不关心。

这点压力还承受不住,你就别当太子了。

既然当了太子,日后还要当皇帝,就要学会在两方势力中找到借力打力之处,这才能立起君威。

至于李广利最后是什么结局,刘彻才不会关心。

那几年里,刘彻仍旧在征战四方。

顶着百姓的血泪去开疆拓土,他远征漠北,匈奴跑得实在太远,没有霍去病实在没人能找到。

于是只能打打朝鲜,打打云贵,打打车师、楼兰。

太子手下的人天天喋喋不休,说完蛋了,再这么下去大汉要崩盘啦。

太子硬着头皮去找刘彻,说父皇,何不休息几年呢?

刘彻盯着他,盯了几秒,太子虽然心跳贼快,却还没到汗流浃背的程度。

刘彻笑了笑,觉得还成,自家这个儿子虽然比保守了点,抗压与勇气都还是有的。

这就不错了,这就算可教之才。

刘彻轻笑一声,望天问道:「吾当劳苦之事,留给你松弛之功,不好吗?」

太子能说什么,只能说好,只能说谢父皇隆恩。

刘彻哈哈大笑,回头就离宫巡游了。

这些年,刘彻推行了太多太多的政策。

盐铁官营也好,把各郡国冒出来的不同货币重新统一为五铢钱也好,最重要的还有察举制的落实。

汉武帝出巡一次,耗费诸多,可带来的吏治改变也是立竿见影。

至于这段时间朝中事务,自然就交给了太子。

太子也干得很不错,只是太子过于宽仁,真碰见诉冤有冤的,太子往往也会给人平反。

可汉武帝推行这么多改制,手里用的人,全是最锋利的刀,讲究重判严判,根本不给你讲什么宽仁。

太子平反这么多案子,就相当于跟这些人对立。

这些人明白,一旦太子继位,就没他们的位置了。

乃至会有性命之危。

可这些人又没有办法,他们也知道皇上青睐太子。

固然这两父子不太像,也没什么父慈子孝的深刻感情,但这都不影响皇上认为太子是最好的接班人。

·3

这一切的转折点,落在了李广利身上。

那年刘彻派使者去大宛讨要名马,没想到大宛非但不给,还杀了汉使,那成,从此就不死不休了。

刘彻派李广利领兵去平大宛,李广利不仅没能灭国,反而损兵折将,要求退回关内。

远在长安的刘彻面无表情,冷冰冰泼了几个字过去:回关内者,斩!

然后在国内继续调动兵马,前前后后打了大宛三年。

终于逼死大宛王,给大宛另立新君,浩浩荡荡回了京师。

这一战拖得太久,已对国力造成了不可挽回的损失。

而同时远遁漠北的匈奴人抓紧时间发育,竟然又有了寇边的一战之力。

刘彻忍不了,几次三番派人讨伐,两万骑兵接连两次全军覆没,匈奴大获全胜,重新在漠北立足。

当败绩传回长安,刘彻一瞬之间苍老了十余岁。

刘彻已经太久没听过失败的消息了,他总是赢的那个,大汉也太久没有败过了。

无论是刘彻还是大汉,都已经败不起了。

兵败往往如山倒。

刘彻深深呼吸,他几乎可以想到,接下来的几年里,从前变成流民的那些百姓,一定会在有心人的鼓动下揭竿而起。

又或者是为了填补国库,地方上的官吏会更紧得催逼百姓。

刘彻闭了闭眼,结果都是一样的,他看见大汉的江山里遍地的烽烟、遍地的火。

之后的几年里,正如刘彻所预料的,各地起事者不计其数。

豪族流民此起彼伏,他颁布沉命法,说当地官员若不能剿匪,那就跟作乱的一起死吧。

当地官员吓破了胆,真有人作乱,也不敢上报朝廷了。

刘彻更狠,弄了个绣衣使者,直属皇帝,派出去四方监察,上至一郡刺史太守,皆可先斩后奏。

但刘彻也知道,这不是长久之计。

真正的长久之计只有一个,就是改变国策。

不再四方出兵,不再修建道路,不再改变或者创立制度,就从现在开始休养生息。

这时刘彻忽然发现一件事。

要改变国策,总要有人执行。

可自己能用的人全都是最锋利的刀,这些人是严苛汉律最好的执行者,却难以施行宽仁之政。

那能施行宽仁之政的大臣都在哪呢?

都在太子麾下。

刘彻霍然起身,又在宫中踱步,他脑海中掠过无数画面——

自己起用了太子的人,曾经为自己出力的大臣死于非命,自己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太子就站在阶前笑;

又或者自己再次提起刀,旧臣们与太子党死在一处,自己望着遍地的尸体,更远处是满目疮痍的大地。

刘彻怎么想,自己此时改变国策,都逃不出一个党争亡国的结局。

六十多岁的汉武帝失眠了。

他出去漫无目的地走,月光清幽,他走出后宫,遥遥见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这是自由出入宫中的那批近臣之一,刘彻定睛望去,年迈的双眼已经不再那么清晰,他多走了几步才认出是谁。

是霍光啊,霍去病的弟弟,在自己身边已经二十多年了。

从没出过半点差错。

霍光向刘彻行礼,刘彻点了点头,既然遇到了,就拉着霍光一起走,一起说两句话。

刘彻原本只是想问问霍光的政务,谈谈天下的变数。

闲扯了几句之后,也不知怎的,他胸中浊气越发翻涌,最终止不住升腾起来。

无人的深夜里,刘彻忍不住对霍光控诉天下群臣,自己细数生平,一似梦里欢娱觉来悲。

他说:

「朕开疆拓土,如今大汉的领土,比高皇帝时足足多出一倍,朕亲手打下了第二个大汉,如今大汉之人出行各国,谁敢轻辱?」

「朕治理黄河,封禅归来之后,亲自坐镇河堤,多少人劝朕君子不立危墙之下,朕偏要看看河伯能不能胜过东皇太一,朕就坐在那,大将军以下的官员士卒才能负薪堵住缺口,才能使滔滔大河,为朕所缚!」

「朕一雪前耻,大败匈奴,开创制度,荡平诸侯,朕还官营盐铁,把坐拥铜山海池的豪族打落尘埃,朕又平准均输,把地方上的物资汇聚到一起,随时准备赈灾,准备投入市场平衡物价,无灾无难时才为国库卖货,民不加赋而国用饶。」

「多少读书孝悌之人在朕治下才有机会为官一方,多少河渠贯通南北,多少道路连接东西?」

「为什么百姓要反朕,豪族也要反朕?」

宫里没有蝉鸣,只有月色洗尘寰。

霍光静静听完,他顿了片刻,缓缓道:「读史书不多,不知过去事有多少缘由,臣只知当下能安顿大汉江山于危亡之际,一切都不足为惜。」

刘彻冷笑,回头盯霍光道:「不足为惜?朕诛你三族,你也不足为惜?」

霍光神色不改,他陪着汉武帝在走,甚至每一步之间的距离都一模一样。

他想都没想道:「倘若能诛臣三族,就可以换来大汉复兴,臣荣幸之至。」

抬起头,霍光对上汉武帝的目光,他那双眼里燃满了火。

他当了汉武帝二十年的近臣,他眼睁睁看着大汉如何成为巍峨的庞然大物。

他的父母不爱他,他的哥哥太早离开,他所能投注的所有情感,都在这片土地上。

刘彻见到了这道目光。

这目光令他想起了很多年前,自己把天子节杖丢给严助;

又好像很多年前,自己把霍去病从宫里踢出去,叫他领兵出征。

刘彻深吸口气,不笑了,他说对,一切都不足为惜。

这话吐出来,像是吐出刘彻自卫青死后积年沉淀的风霜,铁与血又重新填满他的胸肺。

刘彻转身,暮年的汉武帝走回他的未央宫。

长夜未央,霍光望着刘彻回转寝宫的背影,其实并没有什么触动。

因为霍光明白,眼下这个局势,倘若汉武帝能自己悔悟,杀一批旧臣,禅位给太子,太子顺势大赦天下,颁布新政,应该是最好的处理方法。

但刘彻不会这么做的。

因为他是个皇帝,还是个离千古一帝近在咫尺的皇帝。

他绝不会允许自己手中的权力被人夺走,也不会眼睁睁看着大汉真的陷入危亡。

所以他只能选一个血流成河、尸横遍野的办法。

霍光没有叹息,他的神情在无人处仿佛是亘古不变的,只有在人前才会显示出符合情景的喜怒哀乐。

正如他的每一个脚步,每一次抬手,都分毫不差。

这就是当差二十年,没出过任何差错的霍光。

·4

刘彻开始导演他生命里最后一场大戏。

用巫蛊之术来为大戏揭幕,这并不需要多深思熟虑,这玩意刘彻太熟了。

他夺嫡之时就借用过这股力量,他的母亲营造了种种舆论,令景帝认为他多少有点天命。

他的第一任皇后陈阿娇也试图用巫蛊来重获宠爱,顺便诅咒卫子夫,追杀卫青,后来陈皇后事败,被废长门宫。

当然刘彻自己也用巫蛊之术,还用了很多年。

毕竟比起儒家,方士是真的会讲故事。

儒家要搞周礼,周礼的祭祀里,天上神灵有昊天大帝和五方大帝,这些跟天地春夏秋冬六神一样是并列关系,最多昊天大帝是五方大帝的盟主。

这就很春秋战国,这就很不得刘彻喜欢。

所以刘彻找了许多方士,这群人不信什么昊天大帝,上来就说天上只有一尊神仙,名曰太一。

太一统帅五方大帝,制定春夏秋冬。

这就很大一统,很有效。

封禅这么大的事,刘彻没用儒家,后来修建甘泉宫,更是堂而皇之祭祀太一。

这是以巫蛊方士之说来进行文教。

江充,就是一个极其擅长讲这种故事,同时又极有魄力、极有狠劲的人。

这厮敢去出使匈奴,敢去得罪权贵。

只要能荣华富贵,江充什么都愿干。

那天江充跪在刘彻面前,神情严肃得很。

他刚刚升任绣衣使者没多久,负责监察百官以及京城权贵,就撞上了有拥立刘彻之功的天子姑母,馆陶长公主。

长公主等人违禁行车,被江充铁面无私,直接扣押了车辆随从。

江充又回来对刘彻请罪,说臣只知陛下号令,不知公主太后。

刘彻看着江充,看了他很久忽然一笑。

心想好啊,既然你这么爱演,这出戏的大反派就由你来当了。

刘彻指着江充,对左右道:「人臣应如江充。」

江充为之一振。

之后刘彻有意疏远太子与皇后,身边的太监苏文跟太子不合,诬告太子私通宫女,刘彻也没罚苏文。

只是叫人给东宫送了一百宫女过去。

太子:???

江充作为一条尽职尽责的狗,当然注意到了这一点。

于是开始盯着太子弹劾,在某次太子的随从也违规行车的时候,立刻抓了太子家臣,没收了太子车马。

太子闻讯一懵,继而想到以目前自己这个处境,恐怕父皇会更加不喜自己。

太子没辙,硬着头皮去找江充,希望他高抬贵手。

江充连个笑脸都不给,只说自己要尽人臣之道。

扭头就把这消息告诉了刘彻,刘彻虽没惩罚太子,但父子的交流却越发少了。

太子惴惴不安的时候,刘彻正坐在未央宫里,面无表情独对空荡荡的四壁。

不知坐了多久,刘彻深吸口气,起身。

刘彻再度出手。

当今的丞相叫公孙贺,是卫子夫的姐夫,他的儿子向来骄横不法,所干的那些屁事刘彻一贯知道,只是懒得计较。

这会儿也到了该计较的时候。

公孙贺的儿子贪墨北军军费,被刘彻派人拿办。

公孙贺百般营救无果,只能跪在刘彻面前,请刘彻给他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

不久之前,有江湖大侠提剑入宫,刘彻见到了他,宫中守卫竟然没人拦得住。

刘彻杀了一批守宫门的官吏,全国通缉这位大侠,抓了许久仍旧抓不到。

此时公孙贺为了自家儿子立下军令状,要抓来这位大侠将功赎罪。

好啊,那你抓。

说来也怪,刘彻抓了几个月抓不到的大侠,还真被公孙贺短时间内就抓住了。

那位大侠望着来抓自己的公孙贺,脸上的表情也很古怪,似笑非笑。

说丞相,您抓住了我,您的家族就要亡了。

公孙贺对上大侠的笑,心底不由一阵发毛。

廷尉审判这位大侠时,大侠暴起发言,同样要将功赎罪:

揭发公孙贺父子以巫蛊诅咒陛下,已在陛下去甘泉宫的驰道上埋下了木偶施术!

公孙贺眼前一黑。

未央宫里的刘彻感到自己身上的关节隐隐作痛,秋风秋雨愁煞人。

他遥遥看见一个太监从远处冒雨奔来,神色焦急,进门就噗通跪倒。

那太监说,禀陛下,丞相公孙贺行巫蛊谋逆!

宫外秋雨连绵,北风萧瑟,刘彻本想做出些愤怒的神情,听这风雨交加,终究又放弃了。

他一挥手,说查吧,让刘屈氂为相,跟江充一起去查。

这位刘丞相,他的儿媳正是李广利的女儿,用他和江充来对付卫子夫的姐夫,那当然是不会手软的。

这个案子的结果很快出来了,牵连甚广,包括了卫子夫的一个女儿还有卫青的长子。

秋雨还在下,刘彻感觉自己的身体越发不好了。

殿下跪着江充,刘丞相是宗室出身,没跪,就把案件相关的竹简捧在手里,等刘彻来拿。

刘彻没拿,望着殿门外墨色的苍穹看了一会儿雨,说:「杀了吧。」

当卫氏外戚血流成河的时候,刘彻已经动身离开了长安。

他要去甘泉宫养病,把长安城留给江充、李广利一系跟太子党上演最后的高潮。

巫蛊之案还在扩散,江充太明白自己的位置,自己就是皇帝手里的一把刀。

这把刀已经染了太子的血,如果不能杀了太子,几年之后自己一定会被太子丢进熔炉,死无葬身之地。

刚刚好,陛下就去了甘泉宫。

江充的心跳越来越快,他还派人打听了,太监苏文传回消息,说太子也好,卫子夫也罢,两人都联系不上陛下。

而您的书信,却能递到陛下手中。

这消息令江充下定了决心,此时不动手,就再没机会了。

江充目标明确,找来自己的同行巫师。

指着皇宫说巫气就在其中,遂带大批人马进宫搜查,直至搜到皇后与东宫之中。

图穷匕见,江充举着从太子宫中翻出的木人帛书,说内容大逆不道,尔等立即上告陛下!

群情哗然,却又没人能解释清楚。

这木人到底是谁放的,是巫师放的,还是宫里的太监栽赃,总是无法解释清楚了。

当木人帛书被翻出的那一刻,太子就只剩下一条路走。

不想死,也不想连累身边的一众大臣身死,太子就只能起事。

那个仁厚慈弱的太子,在这一刻显露出汉武帝的血脉来,一直压制着太子的江充,没想到刘据身体里会忽然奔涌出孤绝的血气。

太子起兵了。

太子先派门客假作皇帝使者,见到江充后径直把江充抓出府门。

投了江充一党的名将韩说目光如炬,说你这圣旨是假的,使者也是假的。

太子门客面色不变,说圣旨是假,旨意是真,侯爷挑拨天家父子,当杀!

门客霍然拔剑,曾随卫青讨伐匈奴的大将瞪大了眼,他也同样想不到太子派出的人如此果决。

一道剑光闪过,他没死在疆场,死在了权谋斗争的长安城里。

门客提剑,扫视侯府众人,留下一句好自为之,便回头继续起兵。

太子目标明确,起兵后联系皇后卫子夫,夺取武库,将长安众臣聚集到一起;

说陛下在甘泉宫被小人挟持,隔断中外,孤起兵清君侧,尔等不必惊疑。

这番话同样被太子拿去南军北军,试图调动大规模军队。

只可惜南军北军没一处听了太子的说辞,纷纷紧闭大门。

太子紧蹙眉头,他没时间强攻这两支强军,他要赶时间,如果不能在刘彻赶回长安前控制局势,自己就只能等死了。

太子放出囚徒,驱使长安城的百姓,汇聚数万人马,众目睽睽之下押来了披头散发的江充。

江充盯着太子,像第一次认识这个对手。

太子咬牙切齿,目光冷硬如铁,大骂江充,说你个猪狗一般的东西,若不是你,父皇与孤焉能至于今日!

江充自知必死,胸中却有股冤屈推着他,他说臣只是奉陛下之意,奉陛下之意而已!

太子一挥手,刀斧落下,飞起偌大一颗头颅。

血溅在太子脸上,太子眺望北方,已经冬去春来,七月流火。

黄昏时的七月,从长安城到甘泉宫都是一模一样的茫茫苍凉。

甘泉宫里寂然无声。

当刘丞相把消息带到甘泉宫时,刘彻看了看雪,对这一幕的发生毫不意外。

但他莫名起了一念,挥手叫来苏文,说你派人去长安城外看看,如有可能,叫太子自己到甘泉宫请罪。

太子能来,至少朕可以保他不死。

这话在刘彻心里翻涌,但终究无法成为现实了。

苏文本就跟太子有怨,他派去的人都没敢进城就回了甘泉宫。

只说太子反了,四处提刀要杀臣,臣只能逃。

这话是真是假,刘彻已懒得分辨了。

他深吸口气,须发皆扬,喝令丞相派来的人回长安调兵平叛,目送这人离开之后,刘彻才缓缓坐回榻上。

他闭上眼,浓浓的疲惫感淹没了他。

之后就是长安城里长达五日的厮杀,丞相携天子令驱使大军,与准备出城杀向甘泉宫的太子一方展开巷战。

五日之间,尸横遍野,死者数万。

太子仓促聚集的兵马终究不是汉军的对手,兵败突围,逃窜向南。

汉武帝又一次回到了他的长安城。

甘泉宫里已是一片盛夏景色,长安城中却是烈日都晒不干的血。

刘彻没做什么姿态,开始清除太子一党的势力,他曾经的挚爱卫子夫自尽宫中。

同时,李夫人一脉趁机大肆扩张,立李夫人的儿子昌邑王为太子的呼声越来越大。

刘彻理都没理。

跳吧,这是你们最后的时光了,你们也跳不了多久了。

这场大戏的高潮已经过去了,后面的尾声也不过是朕提起刀来,把你们这些旧时代的臣子全都带入黄泉而已。

一个月后,太子被捕,自尽身亡。

不久之后,刘彻等到了为太子说情的折子。

他升了那人的官,并对众臣喟叹,那声音里似乎字字血泪,他说朕受小人蒙蔽,受小人蒙蔽……

江充又被翻出来,诛三族。

苏文被烧死在横桥之上。

对太子刀兵相向,诬告威逼太子之人,那些曾经追随汉武帝的法家门徒,那些改革天下最锋利的刀,在此案之中被处死的不计其数……

这还远远不是结束。

当李广利再一次奉命出征匈奴之时,长安城里又出现了新一轮的巫蛊案。

刘丞相家中翻出木人帛书,称要与李广利将军一起,咒杀皇帝,迎李夫人之子昌邑王为帝。

这种大逆不道之案,自然也要大开杀戒。

刘丞相全家被杀,李广利试图将功赎罪,孤军深入追击匈奴,兵败被俘,投降。

于是李广利也全族受诛。

两年间的功夫,长安城里血流成河,无论是从前跟着汉武帝的刀,还是如今争权夺利的外戚大臣,全都消散一空。

这时,刘彻对这场大戏做了最后的收尾。

当桑弘羊请旨,要在轮台屯田,沿着刘彻以前的思路要继续开疆西域的时候,刘彻驳回了他的请求。

这封驳回的诏书,史称轮台罪己诏。

前有司奏,欲益民赋三十助边用,是重困老弱孤独也……

乃者贰师败,军士死略离散,悲痛常在朕心。

今请远田轮台,欲起亭隧,是扰劳天下,非所以忧民也,今朕不忍闻……

当今务,在禁苛暴,止擅赋,力本农,修马复令,以补缺,毋乏武备而已。

以前是朕错了,今时今日,朕不忍闻,以后休养生息为上,别再谈开疆拓土之事了。

这封罪己诏,原本或许会激起千层大浪。

可它丢在朝中,桑弘羊一转头,才发现那些可能跳出来反对,或者借此跳出来夺权的人全都死光了。

太子党不会借此夺权,凭开疆拓土立功升迁的旧臣,也不会在明在暗地反对。

像司马光与王安石,乃至北宋末年的一系列党争,都不可能出现在武帝一朝的末尾了。

因为他们全都死了。

桑弘羊打了个哆嗦,他似乎察觉到刘彻的目光落在他身上,他很聪明地低下了头。

如此彻底而突兀的国策转变,就在前两年连绵不断的血案后,轻飘飘地落实在了大汉江山上。

没人党争,休养生息之事很快成了天下基调。

立太子一事也很快被刘彻解决。

那个年仅七八岁的孩子刘弗陵,被刘彻立为太子。

为了确保如今脆弱的大汉能安稳休养生息,刘彻也不会留下外戚做大的机会。

立太子之前,刘彻先杀了刘弗陵的母亲钩弋夫人。

汉武帝暮年的这场大戏,终于彻底落下帷幕。

他在弥留之际把霍光立为托孤大臣,正如他继位之初凭近臣翻盘,对抗外戚权臣一样。

他又凭跟了自己二十年的近臣霍光,稳稳执行了自己临终前定好的决策。

望着霍光领旨受命的模样,刘彻放下心来,他想:

大汉理应无忧了。

接着,他脑海中闪过此生走马。

夺权,拓土,改制度,治河封禅,杀爱人,杀儿子,杀朋友,杀强敌无数,也杀百姓无数。

留给后世一个大大的疆土,一个残破但方向已然稳妥的大汉江山。

是为千古一帝。

是为孤家寡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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