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是一种怎样的体验?

意外发现一则二十多年前的寻人启事,上面是我的照片。

我把电话打过去:「乱喊谁老婆呢?倒霉玩意儿。」

不久后律师上门,说登寻人启事的先生给我留了笔巨额遗产。

感动的泪水从我嘴角滑落:「呜呜,我老公真贴心。」

1

毕业季,找了两个月的工作还是没有着落。

我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出租屋,合租舍友音子悠闲自在地抱着薯条刷视频。

见我回来,她激动地从沙发上跳到我跟前:

「穗穗,你火了。」

我一头雾水,往她的手机屏幕看去。

她正刷到一条视频,内容大概是该博主意外在一份旧报纸看到了一条寻人启事,被上面的照片惊艳到,就截图发了上来。

短短几个小时,点赞量已经突破五十多万,还在疯狂上涨。

「这和我有什么关系?」这视频又不是我发的,火不火都没我的份。

音子急了:「你仔细看看照片。」

我刚才光顾着看文案,这会才注意到寻人启事上的照片。

黑白色的照片已经相当有年代感,像素有些模糊,可穿着旗袍窈窕美丽的女子,一眼望去皆是温婉风情。

「这是……我?」我很震惊。

在我的认知里,我一直是个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姑娘,湮没在人潮无人问津。

不似这张照片里的人,安静坐在那,一眼就能让人心动。

我记得我并没有拍过这类复古的照片,但这眉眼轮廓却又和我极为相似。

「就是你。」音子激动万分,指着寻人启事里的字说,「看,名字都和你一样,余穗。」

我呆呆看着寻人启事里那寥寥几行字,大意是登报人声称自己妻子失踪了。

末尾,还有登报人的姓名和电话。

「程寄声。」我不由念出这个名字。

说不清道不明,心尖掠过一阵莫名悸动。

短暂的恍惚后,我有点生气:「这谁干的?」

二十三年前的寻人启事,那会儿我还没出生呢,照片和名字都一样,我不相信这世上有这么巧合的事情。

这肯定是有人在恶作剧。

「评论区里已经有人提起你了,好多人让他发你的照片。」音子提议,「要不你打个电话去警告一下?」

我本来心情就很郁闷,遇上这事更是恼火。

当即拿出手机拨打寻人启事上的座机号码。

那头接电话的速度出奇地快,话筒里静悄悄的,隐约有风声轻轻迂回。

我忽地有些心悸:「你是谁?为什么要用我的照片登寻人启事抓弄我?」

想到寻人启事的内容,我气得骂人:「乱叫谁老婆呢,倒霉玩意儿。」

话筒里依旧静默,却隐隐能听见轻微的呼吸声传来。

半响,一声低沉幽长:「余穗,你终于找到我了。」

2

这天晚上,我脑海中反复回旋着这道声音,魔怔地做了个梦。

梦里的老房子有着高高的圆形穹顶,客厅一角的花架上盛开着沾着露水的白兰。

安置在花架旁的白色老式座机,有个男人握着话筒坐在黑暗里,寂寞如雪。

第二天醒来,我整个人都有点昏昏沉沉的。

强打起精神去参加了一场面试,下午便拉着音子直奔市图书馆。

也不知道是抱着什么心理,我真的开始翻找起二十三年前的旧报纸。

音子笑我:「你该不会相信是真的吧?」

我不知道该怎么和她解释,一开始我也是不信的,但那个梦太诡异了。

不知道找了多久,天色逐渐暗沉,音子扛不住,找了个位置趴下睡着了。

就在我也快放弃的时候,突然在一份 1999 年的报纸上看到了熟悉的照片。

我不可置信地看着刊在最大板块的寻人启事,脑子一片空白。

难道真的这么巧合,在几十年前有个女人和我长得一模一样,名字也一样?

我拿着报纸想过去把音子叫醒,刚迈开脚步,蓦然一阵天旋地转。

眼前有什么爆裂开来一般,茫盛的白光淹没了视线。

短暂的激荡后,眼前逐渐恢复清明。

我惊恐地发现,排排竖立的书架已经消失不见,四周俨然已经不是我所在的图书馆。

陌生的复古客厅空旷,婉转清泠的琴声寂寂徜徉。

我僵硬地转头看向琴声来处,目光再难移开。

屋内没开灯,月上凌霄,皎洁的月光如从窗外倾泻而来的河流,静静铺了一地。

对窗的钢琴前,清瘦的年轻男人端坐,穿着十分正式的旧式西装,在黑白琴键上游走的十指,冷白修长漂亮似艺术品。

月光柔柔洒在他身上,他比这月色温柔迷人。

在那样喧嚣的世界,我从未遇见过如他这般人,安静、清冷、优雅,美好得如同一幅画。

我看出了神,浑然忘了自己的处境。

琴声却在此时戛然而止,男人察觉到了我这个不速之客的存在。

他也只是淡淡看过来,月色斜入眼底,清澈凉淡无波无澜。

没有被我的突然闯入惊吓到,唇上弧度极浅:「你怎么进来的?」

我这才意识到眼下的情形多尴尬,该怎么和他解释?就算我说我在图书馆看书突然就出现在这里了,估计也会被当做疯子吧?

他该不会把我当小偷吧?

要是他报警,那我就是浑身是嘴也解释不清了。

我忐忑不安,脑子不听使唤:「如果我说我和林妹妹一样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你会信吗?」

3

男人静静看着我,一点儿也没 get 到我的幽默。

我更加不安,他却淡淡落声:「喜欢什么都可以拿,走的时候帮我带上门。」

??大哥你没事吧??

第一次遇上这么大方的人,要真有小偷到他家,不得乐死?

我尴尬地解释:「我也说不清楚怎么就到你家来了,但我真不是小偷。」

他的目光停留片刻,移向窗外:「门在你身后。」

下逐客令了。

我暗松了一口气,这人的宽容超乎想象。

我轻轻挪步准备离开,却在转身之际发现了一些不对劲。

男人跟前的钢琴架上,透明的玻璃杯装着一杯冷掉的清水,旁边挨着一棕色的药瓶子。

我突然一个激灵,脑子闪过不好的念头。

哪有人大半夜在自己家里,还穿着西装仪式感十足的弹钢琴?还有,面对不速之客,一点不害怕,还让人使劲拿自家的东西。

这怎么看,都不像是正常人的行径。

所以,那药,是安眠药抑或是其他要命的毒药?

我虽然不是圣母心泛滥的人,但见死不救还是有那么一点良心不安。

怎么救,也是个难题。

鬼使神差地,我胡乱找话题:「先生,现在几点了?」

他依旧平静,往墙上的挂钟方向指了指。

距离有些远,我猜他是看不清的,便自己走了过去。

还没来得及看清挂钟里的时间,先被旁边的挂历惊得目瞪口呆。

最新一页,上面赫然是:1993 年 4 月 30 号。

我惊悚地指着挂历问他:「你家的挂历是古董?」

谁他妈会在家里挂 90 年代的挂历,除非是古董。

男人抬眸看来,神色稍稍有些松动。

有种「小偷,你露馅了吧」的清透莞尔:「这个不值钱,你拿左边的花瓶。」

「呃。」我无暇解释我并不是要拿什么的意思,紧张地问,「今年是哪一年?」

他怪异地看着我:「不识字?」

脑子嗡的一声,难道我穿到了 1993 年?

我这才发现手中还一直攥着那份 1999 年的旧报纸,慌忙打开又看了一遍那一则寻人启事。

一个匪夷所思的念头在脑海中生成。

我小心翼翼地向他求证:「能冒昧问一下您的名字吗?」

月光清如水,他垂眸望着黑白琴键,眉睫鸦羽般覆下,眼窝处浅浅两团阴影。

在他缄默的十几秒,我煎熬万分。

幸好,他终还是开了口。

清清冷冷的嗓音如雪花掠过心尖:「程寄声。」

4

程寄声!

1999 年的寻人启事当事人和眼前的男人完美对上号,我有点蒙。

没穿越之前,我不敢相信寻人启事上的图片是我。

但这会儿,却不得不相信了。

挺神奇,2022 年的我穿回了 1993 年,遇上了一个叫「程寄声」的男人。

照寻人启事里的信息,他会成为我老公。

我看着月色下眉目清隽气质干净的男人,心跳不合时宜地加速。

见鬼的,脑子里蹦出一句话:「这是我的人啊。」

察觉到我的目光,程寄声遥遥抬眸:「还有事?」

言下之意是:你该走了。

看看,多无情呐。

以后落在我手,小心我收拾你。

这么想着,我嘴角不自觉上扬。

程寄声看着我这诡异的举动,不露痕迹地皱了眉。

我连忙敛了笑,可怜巴巴地绞着手指:「先生,我没地方可去。」

这可是我未来老公啊,要是我这会儿走了,他挂了怎么办?

最好的办法,当然是留下来啊。

不等他拒绝,我立刻又泪光闪闪软声求:「可以可以收留我一晚上?」

程寄声:「……」

「我叫余穗,绝对不是坏人。」我举起两根手指,「我发誓!」

程寄声:「……」

我的眼睛眨巴眨巴可怜兮兮盯着他,里头抱着一团欲落不落的泪花儿。

我想,我真是个吃演员饭的天才。

以前怎么就没发现呢,早知道我就去考电影学院了,也不用为了找个工作累成狗。

哎,造孽。

为了把戏演得更逼真,我一抹泪花儿,抽抽搭搭地说:「我保证乖乖的,不会打扰到你。」

程寄声久久凝着我,霜雪般安静冷清。

我心里没底,面对一个陌生来客,警惕是人之常情。

他不说话,我也就只能等着。

四处安静,月光温柔披在他的肩上,半身月色盈盈,半身阴影忧郁。

他沉吟许久,淡淡落了声:「家里房间多,喜欢哪间就住哪间。」

「好嘞。」我秒破涕为笑。

真幸运,程寄声是个心软的人。

他之所以迟疑,大抵是因为他原计算在今晚走到人生终点的,我突然闯入打乱了他的计划。

我转过身,心里有点说不明的难受。

在屋里转了一圈,我随便找了一个房间坐下。

没多久,客厅隐隐有上楼的脚步声,程寄声回了自己的房间。

夜里的小洋楼,灯影疏疏,安静诡异。

我心绪不安,有身处异时空的惶恐,也有对程寄声的担忧。

可别明天我一醒来,看到的是他的尸体。

「算了,既然是我的人,那我就得罩着!」

我正义凛然地抱上枕头,轻手轻脚挪到程寄声的房间门口。

敲门声在空旷的房子里格外突兀,里头好一会儿都没动静。

该不会……

不好的预感冒出来,我也顾不上礼貌什么的,用力推开门,

还没等我看清房间里的情况,左手边的浴室门恰巧在此时打开,

凉淡的水汽扑面,男人裹着松松垮垮的浴袍走出来。

四周只有浴室透出灯光,他背对着灯火,湿漉漉的头发滴着水珠,自眉骨到下颌,滚入半敞的胸膛。

我看直了眼,脑子里不受控制地想——

他身上的水是冰凉的,但胸肌一定是滚烫的吧?

靠。

余穗,你要点脸!

5

都怪音子那个不正经的,老和我分享她的私房珍藏。

潜移默化的,我这脑子里都塞满了黄色废料。

我羞耻得想扇自己一巴掌,程寄声倒很淡然,若无其事拢紧睡袍。

「是缺什么吗?」沾了雾气,他的声音听来微哑。

哎,在他的善良衬托下,我越发惭愧。

不过,来都来了,总不能半途而废。

我故技重施,装出一副可怜柔弱的样子,怯怯地小声道:「我有点害怕。」

「嗯?」程寄声抬了抬下颌,表示不理解。

是啊,一个二十出头的姑娘,夜里还能害怕不敢自己睡?

别说他不理解,我也很不理解。

嗯,我就是不怀好意。

为了圆上这个蹩脚的理由,我努力表现得胆小惊恐:「我刚到这里,人生地不熟,而且这房子太大了,我总觉得有……有……」

我故意忐忑不安地环顾四周,把欲言又止的话意用动作表现得淋漓尽致。

「……」程寄声又失语了。

我感觉他已经十分后悔收留我了,于是我迅速紧紧抿唇快哭出来般,声若蚊语:

「我能不能和你一个房间?」

程寄声凉凉扫着我,快绷不住了。

「您别误会,我就是想在你房间打个地铺。」我挤出两滴泪水,巴巴地看着他,「我睡觉很安静的,肯定不会打扰到你。」

程寄声再一次在我的眼泪中妥协。

他默不作声地转身,从柜子里抱出来一团被褥铺在地毯上。

我心中暗喜,仍要保持弱小无助的可怜样,把枕头放在地铺上。

感激地说:「谢谢你。」

程寄声面无表情:「去床上睡。」

「额。」我眼睁睁看着他把我的枕头放到床上,拿了自己的枕头躺在了地铺上。

这一刻,我突然就有点感慨。

原来我也有这样的幸运,遇上这般一个人。

程寄声是清冷忧郁的,明明置身在看不开的黑暗世界,他待人仍温善心软。

过去很长时间,我总觉得这世界不公平的。

有人生来就圆满,双亲在旁,朋友爱人相伴。

有人自小失父母,孤苦无依在泥泞中匍匐前行。

我跟着外婆长大的漫长岁月,自有温暖,但苦居多。

从不敢奢求遇上多好的人,日子也就那样了,一眼就能看到头。

大抵是上天聆听过我的祈祷,给了我另一段人生。

可这一程,结局是什么样的呢?

盛夏的晚上,窗户洞开,月光染白轻纱,安静地轻起涟漪。

我迷迷糊糊地想着,有点热,睡意浅浅。

小声问:「您家里有电风扇吗?」

这人真奇怪,住着 90 年代高档次的小洋楼,空调没有也就算了,连电风扇都没有。

「没有。」

「你不热?」

程寄声的声音轻缓:「心静自然凉。」

「……」好吧,您真棒。

6

被热意扰了小半夜,我一整夜都没睡好。

不过多年养成的生物钟还是早早就把我揪了起来。

睁眼看着陌生的房间,我迟钝地想起来,自己人在 1993。

下意识就探头去找程寄声。

床边的地铺已经被收了起来,程寄声也不知道去了哪里。

我一下子就清醒了,他该不会趁我睡着……

一想到这,我整个人直接从床上弹了起来,连鞋子都忘了穿,跑出房间去找人。

把房子上下三层都找了一个遍,还是没有找到程寄声的人影。

我站在空荡荡的客厅里,脑子里一片混乱。

莫名其妙穿到 1993,程寄声就像是我能抓住的唯一一根稻草。

如果他人没了,那我该怎么办?

而且,那样好的一个人,也不该是这样的结局啊。

想着想着,眼睛就开始泛酸,也不知道是为自己,还是为他。

「吱呀」一声门开了,程寄声提着袋子进来。

看到我赤着脚站在那儿,眼睛发红,他微微愣了愣。

压在心头的石头掉了下去,我不好意思地转头错开他的视线。

「我昨晚看见药了。」我指了指钢琴的方向,「以为你……」

钢琴架上的水杯和药瓶都不见了,我就难免会胡思乱想。

程寄声站在玄关处,眸光遥遥如隔了一层雾,沉寂无声。

好久,他换了拖鞋,举着手中的袋子走过来:「下楼买了早餐。」

说罢,招呼我坐到餐桌前。

搞了一个乌龙,我低头喝着粥不敢看他。

视线里出现漂亮的一只手,肤色冷白,青色的血管清晰可见。

他推开一沓钞票:「拿上这些钱,回家去吧。」

「呃……」

看来他是把我当成一个从他乡来此闯荡,走投无路不得已才潜入他家拿东西的小偷了。

也是,正常人都会把我当做小偷。

但能对一个小偷这么良善的人,太少见了。

我没办法和他解释自己的来处,脑子飞快转了转,要不索性就装可怜到底吧。

「先生,我没有家了。」我埋头喝粥,眼泪吧嗒吧嗒就掉下来了,半真半假地说,「我爸妈去世得早,把我养大的外婆前两年也去世了,我无家可归才到这里来的。」

余光里,我看见程寄声搁在桌面上的手指蜷了蜷。

我表演得越发卖力:「你可不可以租我一个房间?等我找到工作,我就把租金给你补上。」

「不太方便。」程寄声冷淡出声。

表演失败,我深感挫败。

没办法,他不肯收留我,那我总不能死皮赖脸赖在他家里不走。

吃了早餐,我挺有骨气的,没带走他给的钱,离开了。

心里盘算着,就在这附近找个工作先安顿下来,好手好脚的,总饿不死。

可特么的,我忘了一个最要命的问题。

1993 年我还没出生呢,在这里我就是一个实打实的黑户啊。

找个正经的工作肯定是没戏了,在街上转悠了一天,兜里一分钱没有,又晒又饿,半条命都没了。

我想不通,为什么别人穿越吃香的喝辣的,拳打嚣张大小姐脚踢恶毒小心机,美男围着团团转,轮到我了,只能饿死在街头?

我很难受,很痛苦。

扛到傍晚,我的骨气被饿没了,只能灰溜溜地去敲程寄声的门。

门一开,我这老脸也不想要了,直接就把人给抱了一个紧,

哭唧唧:「程寄声,我是因为你来这里的。」

「你不要我,那我也活不了了。」

程寄声身体僵直,由我抱着,陷入一种诡异的安静之中。

我哭得情真意切,忽地听见从程寄声身后传来几道男人忍俊不禁的笑声。

有人拍着程寄声的肩膀,憋笑调侃:「阿声,有你的啊,都迷得人姑娘寻上门为你要死要活了。」

在看到门内聚过来的男男女女后,我直接社死当场!

7

我人傻了,都忘了自己还抱着程寄声。

这姿势在旁人眼中,要多暧昧有多暧昧。

但那些男人倒很识趣有礼,简单开了一个玩笑,便互相示意返回客厅,把空间留给我和程寄声。

我后知后觉撒手,抹了抹泪花儿。

底气不足地解释:「对不起啊,我不知道你家里有人。」

一开始我就是想着卖惨求收留,没想到他来了这么多朋友,倒让人误会了。

程寄声垂头凝我,静了静。

然后微微侧身:「进来吧。」

呜呜,他竟然没赶我走,我感动得差点热泪盈眶。

打死都不承认,其实我是快饿哭了。

我小步挪进门,站在玄关处等着程寄声关门,然后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

大抵是我这惴惴不安的小模样,落在别人眼中就成为了乖巧温顺,客厅里的男人们纷纷露出了小暧昧的笑意。

我有些尴尬,看到了茶几上的蛋糕和旁边饭桌上还没开动的饭菜。

「今天是你生日?」我转头看向程寄声。

这瞬间我突然就想起了昨天钢琴架上的水和药,心头被什么扎了一下,很难受。

有多绝望,才能让他选择在生日前晚结束自己的生命?

我没办法想象,却还是真实感觉到了难过。

程寄声没回答:「坐。」

餐桌上只有一个空位,应当是程寄声的位置。

我正想着去找张椅子,空位旁的一长相五大三粗的男人站起来:「妹子,来坐这。」

他人很壮,脖子上挂着一条手指粗的金链子,有一股子电影里黑帮老大的气势,友善地冲我笑,我还是挺瘆。

没等我拒绝,他已经率先走到一旁搬过来一把椅子,大家默契地挪近了些,让他插入坐下。

「谢谢。」我低声道了谢,随着程寄声坐下。

人刚落座,金链男搓着手亲切地问:「妹子,和哥说说,和我们阿声好多久了?」

他笑得那么和蔼可亲,但他左脸上褐色的刀疤让他看着就像个狠人。

我的身体拘谨地往程寄声那边靠:「刚……刚认识。」

「不应该啊。」他摸着下巴一脸不相信。

旁人一男人插话:「唉唉唉,林敖你消停点,小姑娘脸皮薄,别吓着人家。」

叫林敖的金链男闻言连连点头:「对对对。」

说着拿起筷子往我碗里夹了一个大鸡腿:「是哥冒昧了,来,吃个鸡腿。」

我看着他这一脸欢喜欣慰的表情,怎么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对,像电视里演的那种,儿子带女朋友回家,老母亲看未来儿媳妇的眼神。

我被自己这个荒唐的想法逗乐,忍不住去看程寄声。

要是他知道我这么想,他估计得立刻把我扫地出门。

触碰到我的目光,程寄声淡淡移开视线,

话语冷淡:「吃完赶紧走。」

我以为这话是对我说的,顿时心里拔凉拔凉的。

看来今晚是注定要露宿街头了。

8

我低下头默默啃着碗里的鸡腿,很饿很饿,但这么多人,我矜持得不怎么敢动筷子。

耳边充斥着男人们的谈笑声,大家没再刻意把话题引到我身上,天南地北地胡侃。

晚餐持续了一个多小时,林敖率先起身:「哥几个都吃好了,蛋糕就留给你们切了,哥几个先撤。」

其他人紧跟着站起来,有人懒洋洋地调侃:「声哥,往年都是我们几个大男人陪你过生日,一群和尚无趣得紧,这回我们可是解脱了。」

程寄声慢条斯理擦拭着手指:「委屈你了?」

男人立刻收笑,一本正经表示:「哪能呢,我这不是高兴嘛。」

他看了我一眼,欣慰地接着说:「有人陪着你了。」

「不需要。」程寄声垂着眼睑,灯影罩在眉间,眼睑下阴影沉沉。

我顿时坐立难安,想着要不要和他的朋友再解释解释。

手突然被人拉起,掌心塞进来一条金链子。

林敖豪气扬声:「妹子,哥来之前也不知道啥情况,没带礼物,这链子你拿着,算哥的见面礼。」

我都惊呆了,这分量,可值不少钱。

「不合适。」我手忙脚乱要还给他。

他眼睛一瞪,很凶:「不收着就是不给哥面子。」

我被他这样子吓到,哆嗦着看向程寄声求助。

程寄声反而勾了勾唇:「拿着,明儿就去转手,咱俩五五分。」

头顶水晶灯明晃晃,眉目清隽的男人从容风趣,唇边笑意温淡,我一时被蛊惑到,看着他移不开眼。

其他人都已经离开,屋内恢复清寂。

程寄声的身体微往后靠,玩味启唇:「这么看着我做什么?」

我羞赧转头,耳边轻飘飘落入一句:「五五分不满意?」

听出他的调侃,我更加无地自容,把金链子放到他跟前:「你改天还给你朋友吧。」

想到开饭前他说的那句话,我知趣地站起来:「谢谢您的晚餐,我走了。」

都是成年人,被人三番两次驱赶实在是不体面,睡街头就睡街头吧。

程寄声笑意一顿,没挽留,问道:「你刚才说是因为我才来这里的,是什么意思?」

没想到他会追问,我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我会那么说,不过是因为猜测自己是因为那一份「寻人启事」的缘由才会穿越过来。

遇见他,像是冥冥之中有天意。

我没法和他解释清楚,太荒唐了。

见我踌躇半天也不出声,程寄声转头望向窗外:「坐下吃点东西。」

我一愣,这人竟留意到我压根没吃多少东西。

空气安静了一会儿,程寄声拿起金链子在手中把玩:「这抵房租,亏吗?」

他这是让我留下了?

我喜上眉梢,疯狂点头:「不亏不亏,大哥好人。」

程寄声压着唇忍笑:「那吃饭。」

可算是不用露宿街头,我听话坐下就是一顿造。

吃完了,特自觉特殷勤地撸起袖子承担起了打扫的工作。

程寄声伸手要帮忙,我惶恐不已:「别动,我来就可以。」

住人家的吃人家的,要不发挥点作用,还不是等着被扫地出门?

「有劳。」程寄声忍俊不禁,随我了。

我吭哧吭哧把一切整齐妥当,看着亮堂堂的厨房满意地拍了拍手。

一转身,透过厨房的玻璃门瞧见程寄声坐在沙发上,正看着这边静静出神。

发现我在看他,他若无其事问:「要吃点蛋糕吗?」

我兴冲冲走过去,主动点起蜡烛:「蛋糕吃不吃无所谓,重要的是陪你过生日。」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程寄声默默看着我,点头:「好。」

我没细想他的心情,跑去关了灯催促他:「来,快许个愿。」

程寄声不自然地抿唇:「没什么心愿。」

瞧着他以前估计没对着蛋糕许过愿,大男人做这事,在他看来也许多少有些扭捏。

我真诚地骗人:「试试嘛,很灵的。」

程寄声狐疑地看了看我,我睁着布灵布灵的眼睛十分诚恳地和他对视。

他做了会思想斗争,而后妥协地双手合拢,默默闭上眼睛。

短暂的几秒,他置身在黑夜中,摇曳的烛光温柔地攀上他的眉眼,动人不自知。

我想,今晚他许的愿会成为天上的一颗星,

如他一般,在黑夜中寂静闪耀。

9

在程寄声家中住下,我也没闲着。

鉴于没身份证,便在附近街上的小餐馆找了一份临时的工作。

很脏很累,但是胜在老板没强制要求查验身份。

我不是娇滴滴的姑娘,在很长的岁月我早早学会了自力更生,这类活儿难不住我。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去,总不能赖在人家家里白吃白住。

程寄声是个怪人,他深居简出,居多时间待在书房里,一天下来都很安静,和外界几乎没什么接触。

家里的电话倒是每天雷动不动都有来电。

程寄声回回接起,寡言少语,通常不到一分钟就会挂断。

我不知道是谁,也没问过。

虽然住在同一个屋檐下,但程寄声就像是一个沉寂的谜。

他做什么的,家里亲人在哪,他身上发生过什么事,我一概不知。

早上七点门铃会按时响起,送菜的小姑娘把菜篮子搁在门口,帮忙拎走昨天的垃圾,然后离开。

程寄声只在月底时见她,结算整月的费用。

他们看起来既熟悉又陌生,程寄声与谁都保持着恰当的距离,

和我亦是如此。

他的厨艺极好,在做饭这件事上,他足够有耐心且专注。

上饭桌的每一盘菜,摆放整齐,色香味俱全,精致得如同艺术品。

我第一次看见时,是瞠目结舌的。

就很不可思议,从他的身上是看不到烟火气的,但他在厨房里又极致地惬意自恰。

相处的时间长了,我开玩笑问:「你该不会是个厨师吧?」

程寄声否认:「闲得时间长,慢慢就成了习惯。」

我懵懵懂懂试着去理解,在他匮乏且平静的生活里,他也在寻找可消磨时间的事,努力地支撑起生命的长度。

深陷在泥沼里的人,试图在黑暗中抓取一束光。

这个认知,让我日渐难过。

我们以一种又奇怪又默契的方式生活,早晨他准备早餐会邀请我一起,晚饭也习惯地等我,偶尔他兴致来了会陪着我看上一会儿电视,一起说几句无关痛痒的话。

有时我得空,也会窝在他的书房里百无聊赖地翻他巨大书架上的藏书。

程寄声是个极宽容的人,由着我折腾他昂贵的藏书。

或许他确实也挺闲,在我偷偷计算着他这些藏书值多少钱的时候,他在一旁专心地鼓捣起了那条金链子。

别说,这人做事挺有恒心。

硬生生翻阅书籍钻研出一套法子,不仅把造型土气的金链子给熔了,还琢磨着要重新打造出新的花样。

我对他的乐趣不是很感冒,只觉得他很闲。

顺带着开玩笑挤兑他:「你这是准备进军黄金市场大展拳手了?」

「还在学习。」程寄声谦逊笑笑,「不过也可以试试,如果有机会的话。」

「那你还不如买房买地。」

程寄声聊起来视线落到我脸上:「你有兴趣?」

「那当然啊,你是不知道以后房价有多恐怖。」

想到以后飞速疯涨的地价房价,现在还是白菜价,我却仍然没钱买。

真有种亲眼目睹巨大财富从眼前溜走的既视感,心痛得捶胸顿足:「我可真是个小废物。」

别人穿越逆天改命走上人生巅峰,我穿越了还是纯纯大穷逼。

狗见了都要落泪,造孽。

程寄声轻扯嘴角,拉开身前抽屉,拿出一本存折推到我跟前:「喜欢就买。」

10

「……」我微愣住,无声望着他。

倒不是因为他的慷慨,而是我恍惚从他的语气中听到了类似于宠溺的娇纵。

程寄声也察觉到了不妥,风趣勾唇:「投资,以后赚钱,我们还是五五分。」

我还是无言,看得出其实他对赚钱并没有多大的兴趣。

「不行?」他的长指搭在桌面上,认真斟酌,「那三七,我三你七。」

「您可真大方。」我着实是被他逗乐了。

「嗯,我是男人。」

听他这副「男人就该吃点亏」的理所当然语气,我没忍住问:「你对谁都这么慷慨?」

不否认我是心存期待的。

程寄声眸光轻晃:「也不全是。」

提起的心忽然间落到实处,胆子愈发大了起来。

铆足劲想要试探我于他有何不同,嘴刚张开,程寄声率先截住我的话头。

「夜深了。」声音是恰到的冷淡。

我一下子就明白了他委婉的抗拒,到嘴的问题变成一句「晚安。」

程寄声垂头静坐在灯影下,无声无言。

我心中一阵懊恼,就不该有那些乱七八糟的心思。

无可置疑,程寄声是个完美的舍友,温心慷慨的照顾,恰到分寸的礼貌,良好教养的谈话举止。

倒也只是,仅此而已。

这样的一个男人,日日相对,很难不引人遐想,但也该有自知之明的不要越线。

对于程寄声来说,我应该是他孤寂生活里让他感觉到舒适的陪伴。

我正好无处可去,他正好不排斥这样的陪伴。

一旦我擅自越界,打破了这样的平衡,他会很困扰。

更何况,我都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在某个未知的时间突然就穿回 2022 了。

未来和那一则「寻人启事」一般,也就让我惶恐退缩了。

近在咫尺的我们,中间隔着一条看不见的银河,他是我无法抵达的对岸。

日子天天反复,我早上出门时遇上来送菜的小姑娘。

时间长了,慢慢熟络了起来。

我们会一起走一道,小姑娘知道我是程寄声的房客,微微有些讶异。

她说:「程先生那么有钱的人,竟然会出租房子。」

我与她闲聊起来:「他很有钱?」

「可不是吗?」她踢着地上的树叶,细细和我唠,「以前他家很有名的,他爸爸是个大富豪,妈妈是书香门第家的千金小姐,我还见过他们,好般配,而且十分恩爱。」

我想象着这样的配对,嗯,应该是挺让人艳羡。

「程先生也很优秀,以前我总爱跑到小卖部看电视,经常能在电视里看到他,人们夸他是天才钢琴家,听说拿了好多大奖,国外的都有呢。」

我才知道,原来程寄声是一名钢琴家。

突然我就想起来了,除了穿过来的第一天看见程寄声弹了钢琴,后面他再也没碰过。

这不该是个钢琴家对钢琴的态度。

我试探地问:「他后来为什么不弹钢琴了?」

小姑娘叹了一口气;「三年前他出事了,好像是……」

她欲言又止,只说:「三言两语说不清,我也是从新闻看到的,不知道真假。」

一整天我都记挂着这事,下班后特意去找了个图书馆翻找三年前的报纸。

还真让我翻到了程寄声的新闻报道,而且还不少。

我仔仔细细地把那近三个月和他相关的新闻都看了一遍,从那些字里行间拼凑完整他的故事,我有种透不过气来的窒息。

11

现在如死水沉寂的程寄声,也曾年少肆意轻狂。

年少成年,天才钢琴家的光芒一时无两,再加上良好的出身和惑人的皮相,他自是有不可一世的傲人资本。

程寄声少年意气,足够的底气支撑,性子刚烈不懂迂回。

他自有节气,眼里揉不进沙子,得罪人是必不可免。

仇家积怨多年,铆足劲要毁了他,怕是程寄声都没想到的。

出事那天,也很寻常。

在某个音乐会的晚上,他在台上收获无数掌声离场。

十几分钟后,工作人员便听到了后台传来女孩凄厉的呼救声。

大家推门而入,亲眼目睹程寄声把女孩压在沙发上,女孩身上的衣服已经被撕得破碎不堪。

所有人亲眼目睹,女孩抵死不从奋力撕扯着程寄声的前襟,还在他脸上挠出了几条长长的血痕。

在所有人眼中,程寄声侵犯女孩的事实,板上钉钉。

程寄声被警察从音乐会带走的消息飞快传遍大街小巷。

一夜之间,他从光芒万丈的天才钢琴家,变成了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

跌落神坛,程寄声摔得狠烈。

更惨烈的是,他的父亲在得知儿子出事的消息后,心脏病发,没来得及留下只言片语,死不瞑目。

可怜他母亲,儿子进了监狱,丈夫去世,她连悲伤的时间都没有。

一边办丧事一边连日为儿子奔走。

得益于积攒下来的雄厚家业,以及程寄声朋友的扶持,数月下来事情总算有了转机。

当初指控程寄声的女孩,得知闹出了人命,在舆论压力下说出了事情的真相。

那一切都是她自导自演,全因有人出了高价买断程寄声的前程。

她说:「我只是撒了一个小小的谎言,没想到事情会发展成这样。」

讽刺的是,陷害程寄声的那些人,认错态度良好积极赔偿,他们仅仅被短暂拘留了几个月。

而程寄声的人生,万劫不复。

人们自恃正义,并不相信这所谓的真相,他们质疑程家是用钱为程寄声脱罪的,指责谩骂从未停止。

鲜少有人相信程寄声是清白的,亦没人愿意听他的申辩。

摧毁他的,远不只这些。

他的母亲在他被释放后没多久,心里绷紧的那根弦松懈下来,病来如山倒。

短短两个月,便阖然离世。

被毁掉的人生,因他而离世的双亲,如无数把刀残忍地在程寄声心里剜出巨大的空洞。

风无休止的空洞中吹着,发出无人知晓的哀鸣。

在图书馆呆坐了很久,临近闭馆我才回过神离开。

日子走得不快不慢,再过几日便是中秋。

我站在路边抬头看向天空,高高悬在苍穹的月亮慈悲地把清辉洒向人间万物,誓要让黑夜都要清明美好。

月光多悲悯,可照不进程寄声的世界。

他在黑暗长夜,等不到天亮。

12

我心事沉重走着,不经意间抬头,忽然瞧见梧桐道旁,程寄声孑然立在夜色里。

他等在门口,遥遥地看着我走过来的路。

月光穿过树叶缝隙,细碎地在他身上摇曳。

我的心蓦地狠狠一悸,如浪涛拍岸,震荡起涟漪久久不息,回声不绝。

是明确的心动,是真切的心疼。

一步步靠近他,那股想要拥抱他的冲动愈发强烈。

又怕唐突,自作多情惹了笑话。

便也只敢低声:「你在等我?」

夜色掩合,程寄声眉心微蹙:「你从未这么晚不回家,有些放心不下。」

顿了顿,又解释:「想去找找看,才想起来不知道你的工作地点。」

我之前也就简单和他说找了工作,也没说做什么。

他不是健谈的人,自没有打听。

我心潮汹涌,这些时日压下的心思,在重新冒尖。

见我只定定看他不吭声,程寄声面露焦色:「可是出什么事了?」

想到发生在他身上的那些事,我的眼睛突然泛酸。

这世界好不公平,温柔良善如程寄声,却没被这个世界温柔对待。

情绪翻涌难以平息,我迎着他微诧的眼神,伸手拥抱他。

程寄声僵直站立,没有推开我,大抵是真以为我遇上什么不好的事了。

稍稍迟疑了会,他轻拍着我的背安慰:「没事的,有我在。」

这人啊,就是让人心疼。

明明自己置身黑暗,却总毫不吝啬地赠人温柔。

我更加难过,紧抱着他哽咽了声:「程寄声,让我陪着你好不好?」

程寄声手下的动作微顿,想来他是听懂了,但他选择逃避,

含糊地答非所问:「你不是一直都这么做的吗?」

「不一样的。」我从他怀里撤出,微仰起头盯着他深邃的黑眸。

心头是从未有过的炙热:「我想要的是,你完全属于我。」

我早该知道的,我是个贪心的人。

迟早是不会满足于与他若即若离,亲近又疏离的关系。

程寄声压着眼眸沉沉看我,没说话。

我勾着他的手指缠绕在指尖,勇敢真切地同他讲:「我想牵着你的手,和你走很远很远的路,是家人,是爱人。」

不是住在同一个屋檐下,房主和租客。

程寄声很安静,脸上的神色沉静看不出波澜。

已过十点的夜里,四下静谧,偶有风吹拂枝梢的声响。

他长久的静默,使我心头发紧,备受煎熬。

如今是我主动越了线,若他无心,那以后我们怕是再也回不到最初的位置。

心绪被揉成一股乱绳之际,头顶轻飘来一声低低讪笑。

程寄声眸色薄冷,笑意不达眼底:「同情我?」

我猛地一颤,反应过来他是猜到了我查了他的过去。

一时之间,我有种被人从头到脚浇了一盘冷水的凉感:

「在你看来,我的情真意切不过是对你的同情?」

他这样解读,实在让人难受。

程寄声侧过脸看向远处,月色在他的脸庞蒙上圈淡淡的光晕,情绪晦涩难懂。

我一下子就释然了。

他没这么卑劣,说出口的话也并非真心,不过是逃避罢了。

程寄声有他的深渊,他挣扎、沦陷、煎熬,脱不了身。

我自不忍心逼他,喃喃问他:「程寄声,你相信天意吗?」

不需要他回答,我笑道:「以前我不相信,但是遇上你之后,我信了。」

以前我总抱怨自己不幸,可原来啊,上天早早就给我留了最大的幸运。

要多幸运,才能遇上一个程寄声。

我知道他想推开我,但我仍愿意耐心地告诉他:

「程寄声,我很笃定,你是我的命中注定。」

13

我想,人的一生,从开始到结束都有宿命。

或早或晚,或远或近,我们终会遇上命中注定的那个人。

我们相遇相识相爱,一起往前走。

只是有的人中途离散,有的人结局潦草,

有的人,一生独钟。

一切皆由命数起,一切随缘灭。

我们无法掌控缘起缘灭,能做的便也只有在能相拥的日子里,耐心地、竭尽全力地好好爱。

不辜负最初相遇,结局无悔。

在遇上程寄声之前,我是悟不透这些理的。

如今眼下皆是他,爱意便突然有了具体的形状。

这晚最后,程寄声始终没有只言片语,沉默转身回家。

可我就是相信,他终会属于我,颇有耐心地安静等他的回应。

生活似乎没什么两样,除却程寄声越发缄默之外。

他依旧会在厨房,一遍一遍做菜,只是端上桌的菜样多了几分凌乱。

他还是会在书房待上很久,不断反复鼓捣那条被熔掉的金链子,只是偶尔会传出嘈杂的声响。

好些深夜,我半夜醒来,总能看见他形单影只如游魂般,在没有开灯的房子来回徘徊。

说不心疼那是假的,但我没去打扰。

程寄声啊,他在自己的深渊里和心中的魔鬼较着劲。

有时候,推开你的那个人或许比你更难过。

直至某个午夜,我被雨声惊醒。

很难说清楚为什么,就是醒来这一瞬间,心脏莫名揪紧,惶恐不安地跑下楼。

入秋的夜,屋内没有光亮,雨点噼里啪啦敲打着窗玻璃,窗外一片茫茫。

依稀薄光里,程寄声如我初见他那晚一般,端坐在钢琴前。

十指搭在黑色琴键上,却没有音调跳出。

我的心突突跳着,轻声走过去半蹲在他身边:「怎么不睡觉?」

其实也很自责啊,早知道他这么痛苦,就顺其自然,不去开那个口了。

程寄声垂下眼眸,视线先是掠过我没穿鞋的脚,顿了顿,才慢慢落回我的脸上。

我坦然和他说:「醒来时心慌得厉害,忘了穿鞋子。」

并不知道他坐在这里,但就是如同被一根弦牵着,匆匆来找他。

程寄声静默良久,沉沉昏光落入他眼底,似烧起的细碎流火。

他伸了伸手,短暂的迟疑后,轻拉住我的手。

「余穗,对不起。」他低着头,手背贴在自己腿上,紧握着我的手,另一只手覆上合拢。

他道歉,因为那天用质疑冷漠姿态,否定了我的确切的真心。

我早知他当初言不由衷,哪会怪他。

雨下得越大了些,他的声音混在雨声里,沙哑模糊:「我本打算在生日那天的凌晨离开,已经接受了人生那样的结局。」

他在此时抬头看向我:「可是,你来了。你抱着枕头进了我的房间,我心想啊,这姑娘心儿真大。直到早上看见你红着眼找我,才知道你早就看穿我了,怎么有这么傻的姑娘,竟会为一个陌生的男人哭红眼。」

程寄声牵了牵唇,自嘲:「我着实算是个懦弱的人,连活着的勇气都没有。」

「不是的。」我心疼不已,「你只是生病了。」

世界没那么美好,不是每个人心都善良,程寄声承受了本不该属于他的苦难。

他身陷在泥沼中,心病了。

程寄声的指尖一下又一下轻轻摩挲过我的掌心,艰涩难言。

「我很高兴你来了。」

他的声音愈低,晦涩喑哑,「这几年,我从未像遇上你后这般,会在每个深夜期待明天的到来。」

14

我的眼泪瞬间就落了下来,心狠狠地抽痛。

在很多个无人的夜里,他独自徘徊煎熬,每个明天的到来,不是希望,是更深的枷锁。

这小半年,程寄声每日说话,不过寥寥几句。

居多时候,都是我在说,他静静聆听。

我说到兴起眉飞色舞时,他的眉眼也沾了点笑。

我有时不开心,安慰人的话他会略显笨拙,但在陪伴这事上,他比谁都安静有耐心。

程寄声是沉默的,像今晚这般剖开带血的伤,于他太难。

风雨声在窗外呼啸,他拉着我的手低低说了许多话。

他说:「我越发受不了你不在跟前,所以时常惶恐难安。

「想时时留你在身边,又怕你发现我怯懦不堪,惹你失望,倒辜负了你的情意。

「我这样的人啊,连自救都做不到,凭什么拉着你当救命稻草?」

在这个风雨飘摇的秋夜,我听见了程寄声心里的风声。

空洞凄寒,声声催人心碎。

我把脸依偎在他腿上,要开口,几度哽咽。

最后,我声音发涩:「程寄声,别推开我。」

多想把情意说给他听,便越发赤城:「你真的很好很好,我永远不会对你失望。」

我愿意反反复复告诉他,遇上他我有多幸运。

雨一直下,世界喧嚣且安静。

我翻来覆去睡不着,翻了个身去看程寄声。

这人守礼得要命,宁愿打地铺也不肯上床睡。

我垂下手轻轻扯了扯他的被子:「程寄声,我睡不着。」

他朦朦胧胧睁眼:「怎么了?」

「不知道。」我存心要逗他,不正经地失落道,「可能是心上人在旁又摸不着,不踏实。」

程寄声显然是还没适应这层关系,半响没有动静。

我琢磨着是不是吓到他了,忙嘴硬地解释:「你别误会,我也不是那种随便的人。」

虽然但是,是他的话,也不算随便。

我刚准备收回手,却被他反握住:「我知道。」

黑暗中,他的眼睛仿若有了光,闪烁潋滟。

温声哄着人:「给你讲个故事?」

我一听来劲了,和他谈恋爱还有睡前故事听,不错。

「要不,你唱个歌?」我得寸进尺,相对于听故事我更想听他唱歌。

程寄声默了默,有点为难:「童谣行吗?」

几个月相处下来,我是知道的,大街小巷都在唱《小芳》的时候,程寄声更偏爱留声机里婉转戏曲。

要是他张口给我来一段戏曲,我估摸更睡不着了。

「好啊。」在戏曲和童谣之间,我选择后者。

嘴里答应着,身体也不老实地往下翻。

动作有点大,程寄声下意识伸手去接,我顺势枕着他的手,侧着身躺到他的身边。

四目相对,程寄声略显局促不安。

我坦坦荡荡看他的眼睛:「唱童谣哄人睡觉,都是要一边唱一边拍背才有用,我外婆以前都是这么哄我的。」

他又是静了静。

「开始吧。」我往他怀里蹭了蹭,找了个舒服的姿势。

我乐呵呵地闭上眼睛,满足了。

等了好一阵,我都开始犯困了,程寄声还是没声。

管他呢,唱不唱童谣没关系,重要的是要抱着他睡觉。

睡意袭来,我迷迷糊糊间感觉到他的手一下一下轻拍着我的背,他的声音很轻地落入耳中。

幽长低缓如吟唱:「摇啊摇,摇到外婆桥,外婆叫我好宝宝,一只馒头一只糕……」

15

我也不知道他唱了多久,反正我睡得挺香。

第二天起来,他已经不在身边。

不出意外,他人在厨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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