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于终遇

出自专栏《暗恋无声:偏偏喜欢你》

我是负责鬼压床的小鬼,为了吃口饭,逮着一个霸总天天压。

无他,霸总睡得早而已。

因为业绩完成的好,后来我不用天天上班,去得少了。

结果某天霸总气急败坏逮住我质问,「为什么不来了,你是不是有别的狗了。」

1

凌晨三点了,我今天选中的客户还在玩手机,睡得比鬼都晚。

我打了三个哈欠,心里有些泄气,完不成任务就又要挨饿了。

我也记不得自己是怎么死的。

死后找了个勉强糊口的工作,做负责鬼压床的小鬼。

本想着混口饭吃就行了,结果现在的人,一个比一个睡得晚,导致我业务都不好开展。

就在我饿得头晕眼花的时候,稀里糊涂闯进了一个房间。

里面的人睡得正香甜。

我心里一喜,悄悄压上去。

尽管他听不见,我还是小声道歉:「我就压一会儿,一会儿就好,我太饿了。」

我闭着眼睛,手胡乱摸了摸,身材还挺好。

于是我满意地睡着了。

却没看到明明睡得香甜的人悄悄睁开了眼睛。

2

第二天我是在那人的怀里醒来的,我的脸倏地红了个透底。

生前的事我记不得多少,但还是知道自己是个恋爱都没谈过的母单。

死后工作这么久,还是第一次出现这种意外。

估计是自己饿得太久了,才没有及时醒过来。

我刚起身,那人就醒来了。

他揉了揉脑袋,看起来有些疲惫。

我心里有些愧疚,应该是我造成的问题。

但我出不去这个地方,可供选择的客户并不多,只好找上他。

昨晚饱餐了一顿,我心情又变得好起来。

饶有兴致地观察起面前的人来。

他的效率很高,短短的时间不仅完成了晨练,还给自己做了一份简单的早餐。

我赞许地点点头,生活作息规律且健康。

很好,我看上了。

仗着他看不见我,我一点也没收敛自己的目光。

他刚拿出衣服要换,向我这个方向瞥了一眼,然后转身进了卫生间。

那一眼看得我心中一跳,差点以为他能看见我了。

好歹是个未出嫁的小姑娘,我也要脸。

不可能还追去卫生间看他换衣服。

就在我以为又要开始无聊的一天时,他开始了居家办公。

我有些讶异,但更多的是开心。

他虽然看不见我,但是我能看见他。

这样我也算是有人陪了。

「裴遇。」我看着电脑屏幕上的用户名,轻轻念出来。

这个名字还挺好听的,我在心里咂摸了下。

没有注意到裴遇输密码的手停顿了片刻。

3

裴遇很忙,一整天在家里,会议和电话都没有停过。

我坐在椅子上,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

今天的阳光不错,晒得他的耳朵都有些泛红。

阳光从明亮的窗户透进来,裴遇整个人浸在里面,像是在发光,我竟然品出了一丝神圣。

不过慢慢地,我开始有些无聊,于是在房间里东摸摸西摸摸。

「满书架找不到一本我能看懂的书,就算是儿童读物也行呀。」我皱着眉看着书架上的书,有些不满。

当然没有任何人回答我。

我的目光又落在了桌子上:「要是有一束向日葵,房间就生动多了。」

裴遇仍然一无所觉,专心工作。

我恶作剧一般,倏地凑在裴遇的脖子跟前看他开视频会议。

「哇哦,一句都听不懂,你可真厉害。」我真心实意地赞叹了一句。

转头就看到裴遇泛红的耳根。

「很热么?」

我眉头轻蹙喃喃了一句,有些想给他拉上窗帘。

裴遇忽然轻咳一声,端起水杯喝水。

我摸了摸肚子,感叹一句:「这年头,霸总不好当,连午休时间都没有,我都饿了。」

结果刚刚抱怨完,裴遇那头就宣布了散会。

他伸了伸懒腰,回了卧室。

我开心地追在他身后。

等裴遇换了衣服,躺下。

我迫不及待地扑在他身上,像吸猫一样在他脖子处深吸一口气,满足地喟叹了一声。

这真真是我最满意的客户了。

不,不是客户,应该说是衣食父母。

我抱着裴遇沉沉地睡去。

4

醒过来的时候,我正窝在裴遇的怀里。

正所谓一回生二回熟。

我面不改色地从他怀里退出来。

此时门铃响了。

裴遇睡眼惺忪地去开门。

我跟过去看热闹,门一开,一大束向日葵瞬间遮住我的视线。

我怔愣在原地,好半晌没有说话。

裴遇抱着花,吩咐送书的工作人员将新买来的故事书和小说摆在书架上。

看着满是财经金融杂志的书架上突兀地插进小说绘本。

我心里狂跳,一种可能性让我激动得想立马求证。

等到房间重新安静下来,我跑到裴遇面前,小声问:「你,能看见我是吗?」

我本以为自己会得到回应。

没想到裴遇直接略过我,转身去了厨房。

巨大的失望笼罩在我的身上。

难道是我想错了吗?

所以这一切只是巧合?

好不容易看到点希望,我有些不甘心,追到厨房。

「裴遇,你不理我的话,我就......我就亲你了。」我自以为是地放了狠话。

裴遇的眼神似向我这边晃了一下,我有些不确定。

我踮着脚,凑近他的唇。

原本只是想吓唬他一下,没承想踮着的脚突然抽疼了一下,我站不稳,直接扑了上去。

「靠,我的初吻!」温热柔软的触感让我心慌意乱,直接跑开。

完全没看到裴遇暗下来的眸光,也没想为什么我能有那么清晰的触感。

5

因为那个不小心丢掉的初吻,我已经饿了三天了。

我也不是没有想过找其他客户。

可是这是别墅区,住的人本来就不是很多,那些社会精英还经常不回家。

看到熬夜做作业的孩子,我不忍心闹。

因着之前撞到过好几次不可描述的画面,夫妻的卧室我也敬而远之了。

想来想去,竟还是裴遇最合适。

可他是故意装作看不见我的讨厌鬼。

「三天了,你知道我这三天是怎么过的吗?」越想越生气,我说着说着就激动起来。

对面的小鬼摇摇头,很诚实道:「不知道。」

我本想大吐苦水,又放弃了:「算了,你还小。」

「你也没有比我大几岁。」沈青青「嘁」了声,一脸不服。

沈青青是我死后认识的唯一一个朋友,去世的时候都还没满十八岁。

她是一个道路鬼,日常工作就是作弄人,逗逗小孩。

倒是没有什么坏心眼,只是爱玩了一点。

或许是我们俩都很咸鱼,所以自然而然就成为了好友。

「我帮你出气。」沈青青拍拍胸脯,一脸自信。

当天晚上,我和沈青青埋伏在裴遇回家的路口。

原计划由沈青青出面捉弄裴遇一下,带着他多绕几圈,让他体会下什么叫「鬼打墙」。

沈青青自信满满地去了,五分钟后,铩羽而归。

我眼睛都瞪圆了,手指颤抖,指着她手里的贿赂物:「说好的替我出气呢?」

「可这是棒棒糖诶,我都很多年没吃到过了。」

我继续谴责:「我们不是唯一的好朋友吗?」

「可这是草莓牛奶口味的,我最爱的口味......」沈青青顶住我快杀鬼的目光,声音渐渐小了下去。

算了,和一个小吃货计较什么呢。

还得是我亲自出马才行。

我扔下沈青青,气呼呼地跑进了裴遇的家里。

因在气头上,也没注意看,不小心走偏了,一进门就被氤氲热气迷了眼睛。

恍惚间好像看到了什么不该看的东西。

下一秒,我就被一道力量送出了门,摔了个狗吃屎。

鬼也是会疼的好吧。

「裴遇,你这个骗子!」我龇牙咧嘴大喊。

6

我发誓,生前加死后,都没有过这么丢脸的事。

裴遇倒是一脸淡定地从浴室里出来,还去冰箱里拿了瓶水才慢慢坐在沙发上,瞅我。

对,是瞅我。

那个欠抽的眼神气得我牙痒痒。

但是我还跌坐在地上,气势无端矮人一截。

我腾的一下站起身,语气肯定:「你看得见我。」

裴遇这次没有否认,「嗯」了一声,随后挑眉:「那又如何?」

「那你为什么装看不见我?」

「麻烦。」他回。

我所有的气势在听到这两个字以后消失殆尽,一种莫名的难过涌上心头。

「对不起。」

沉默了好久,我听到自己的声音这样说。

裴遇是唯一一个看得见我的活人,我不知道自己是出于什么样的心理,才说出那样的话。

直到被人点破,我才发现自己已经越界了。

没有人有义务帮助自己,哪怕他可能是唯一一个能帮我的人。

我觉得自己的情绪来得很莫名其妙。

有些厌烦地皱了皱眉,想去找沈青青。

「对不起。」

寂静的空气中又响起一声道歉,我惊讶地抬头。

这次是从裴遇口中说出来的。

「刚刚是我语气不好,你别往心里去。」

裴遇又解释了一句:「我从小就看得到一些不干净的东西,如果每一个都搭理,那我也别想过正常的生活了。」

他说得对,生人和死魂本就不该有过多的纠缠。

更别说,不是所有的魂都是和善友好的。

我抿了抿唇,点头表示赞同。

「你要是没地方去,可以留下来。」他见我有离开的意思,挽留道。

本鬼才不受嗟来之食。

我硬气地表示:「不用了,我有地方去。」

结果刚走两步,我就腿脚发软,晕倒在地。

完了,我怕是史上第一个被饿晕的鬼。

7

我又是在熟悉的被窝里醒过来的。

睁开眼看了下时间,已经八点了,裴遇这个点应该晨练完在吃早餐。

我觉得浑身充满了力量,又支棱起来了。

想来晕倒的时候被迫加了个班,饱餐了一顿。

其实裴遇是个好人,我想。

我下楼的时候,好人裴遇正吃完最后一口三明治,见着我起来,眉梢一扬:「早。」

吃饱了以后我的心情总是很好。

我小跑到他跟前,凑近,附赠一个大大的笑容:「早哦。」

裴遇轻咳一声,低头喝豆浆,耳尖又红了。

我有些莫名地看了眼窗外,今天是阴天,没有太阳。

「裴遇,你别喝豆浆了。」我真心诚意道。

「为什么?」

我指着他的耳朵,一脸认真:「你耳朵红了,怕不是过敏了。」

空气突然陷入安静。

我觉得裴遇白了我一眼。

不确定,我再看看。

我凑近裴遇,仔细观察他的表情:「你再翻一个白眼给我看看?」

说真的,我不会翻白眼。

之前我见着沈青青经常翻白眼作弄那些人,兴致勃勃地跟着学,结果被她笑了三天。

怎么会有鬼不会翻白眼呢,沈青青说她实在是想不通。

我气得给了她一个脑瓜崩。

裴遇没有搭理我,自顾自地收拾餐盘。

他既然把我捡回了家,我就赖下了。

我得寸进尺地缠着裴遇:「今天去上班吗?我可以跟着去吗?」

「不去,不行。」

三十多度的体温怎么可以说出如此冰冷的话,真是伤透鬼心。

裴遇很忙,但不是在工作,不知道在鼓捣些什么。

我看了一眼没兴趣,开始盯着电视看。

恰巧是一部恐怖片。

我忍了忍,还是忍不住好奇心。

就在我沉迷其中的时候,门咔哒一声开了。

「吓死鬼了!」

我噌的一下从沙发上起来,拔腿往裴遇那里跑。

裴遇见状有些无奈:「你自己不就是鬼?」

鬼吓鬼,吓死鬼,没听过么。

我撇撇嘴,更加寸步不离地跟着裴遇。

连自己都没有发觉,我好像越来越依赖他。

我跟着裴遇过去,门外进来一个帅哥。

看起来和裴遇很熟稔。

我抬眸的瞬间,那人也往这个方向看过来,我和他四目相对。

我觉得全身血液倒流,僵硬在原地,连眼泪滑落都不知道。

「钟聿。」声音细弱蚊蝇,我喃喃唤了一声。

8

看到钟聿的那一刻,我脑子里好像闪过了很多的记忆碎片,却怎么也拼凑不出一幅完整的图。

他在裴遇家没有待多久,俩人之间的聊天我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我只顾怔怔地看着钟聿。

什么都想不起来,但是心里却感觉到一阵阵地难过。

等到大门重新被合上,我才慢慢收回目光。

我觉得胸口有些闷,看了一眼裴遇,还是悄悄离开了。

下意识不想把这些负面的情绪带给他。

裴遇也没有义务替我解决这些事。

我只是一个不知来路、再无归途的孤魂野鬼罢了。

合该守好自己的本分。

月明星稀。

我和沈青青一起飘坐在一棵樱花树上面,望着天边的星星,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

「沈青青,你知道什么是爱情吗?」我叹息着问。

她歪头:「吐车上,两百?」

我抬手给了她一个脑瓜崩。

沈青青捂着额头,晃了晃腿:「我才从他们那里看过来的新段子。」

虽说沈青青去世的时候没有十八岁,但是做鬼却是比我有经验多了,并且总能走在吃瓜的第一线。

除了她,我也没有别人可以求助。

我断断续续将脑海里能想起来的片段和见着钟聿的感觉一股脑倾诉出来:

「你说,我生前是不是喜欢他呀?」

我摸着下巴,继续猜测:「爱而不得?虐恋情深?」

沈青青靠在树干上,有些无语道:「咱能别恋爱脑吗?小心我送你去挖野菜。」

「为什么要挖野菜?」

我有些不解,这和恋爱有什么关系。

「算了,不给你这个老古董解释这些新潮的梗了。」

沈青青叹气:「你就没想过除了恋人,还有可能是家人,是朋友?」

我沉默了。

之前刚当鬼的时候,我觉得什么都不记得也挺好,仿佛是一种新生。

不管生前难过的还是喜悦的回忆,都随着生命的消逝而全都磨灭。

死后,我也看过不少生离死别的戏码,没有太多的感觉。

仿佛我的七情六欲都随着一起消失了。

可是钟聿出现的那一刻,我就觉得好难过。

头一次,我想,如果我记得就好了。

沈青青见不得我这副愁眉苦脸的样子,出主意道:「那你去问问裴遇,你不是说他们俩看起来关系还不错的样子。他应该会知道一些内情吧。」

「说不定裴遇那个心机狗还认识你,只是会装而已。」她有些恨恨道。

我闻言失笑。

果然是小孩心性,还记仇之前被裴遇忽悠,没能抵住诱惑。

不过沈青青这番话,确实和我心中所想不谋而合。

只是我之前一直在纠结。

我望向不远处的一幢幢别墅,分辨出裴遇住的那幢,目光渐渐悠远,思绪飘飞。

裴遇吗?

他是否真的有在欺骗我。

9

为了弄清楚生前的事,我还是回去找裴遇了。

深夜已至,我溜进裴遇的卧室,正打算好好工作,顺便想想要怎么做。

结果平日里作息规律的人,此时睁着眼睛,好整以暇地坐在床上。

一看就是等着我。

「怎么还没睡?」我装作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从容打招呼。

裴遇薄唇紧抿,脸色有些沉:「去哪儿了?」

我心里莫名一跳,涌出无端的心虚感。

这架势怎么那么像家长逮住晚归的孩子。

「没去哪儿,就和朋友聊聊天。」

我小声答,随即话题一转,「我饿了......」

裴遇有些无奈地叹气,嘴唇嗫嚅,最后还是什么都没有说,自觉躺下开始睡觉。

面对这无声的纵容,我竭力压住上扬的嘴角,扑了上去,开始上班。

听着裴遇强有力的心跳声,我感觉无比心安。

或许心里装着事,我一直没有睡着。

虽说鬼也不需要睡觉,但我死后还一直维持着生前的习惯。

等到裴遇的呼吸渐渐平缓,陷入熟睡,我就立马坐了起来。

我用目光描摹他的眉眼,心生担忧。

随即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沉默下来。

这次我可以确定了,每次和裴遇接触以后,我的魂体就不会那么虚弱。

这和我之前接触其他人的感觉不一样,是很明显地变强了。

据沈青青所说,她刚遇见我的时候,我的魂体虚弱得快要消散了。

满脸木然,眼神空洞,但却好像有一根无形的线一直吊着我,让我怎么也没有办法自如飘散。

后来她不忍心,就帮我找了份鬼压床的工作。

慢慢地,我成了普通的一个小鬼。

有赖于沈青青的话密,又一直黏着我,我也跟着开朗了不少。

我将目光放回裴遇身上,看来得保持距离了。

正常人经常被鬼压床,总归是不好的。

即使裴遇天天锻炼,身体很好,也禁不住我这样天天压。

我叹了口气,有些发愁,光是保持距离还不够。

我如今一无所有,既然要拜托裴遇帮忙,总不可能什么表示都没有。

再加上之前受到的帮助,欠得好像有点多了。

「欠你的,我要怎么还呢?」我呢喃了一句。

10

接下来的半个月,我都尽量表现得很乖巧。

裴遇出门上班,我就在家里看电视,然后偷偷寻找一切可能和钟聿有关的东西。

比如毕业照之类的。

平日里聊天,我也总是明示暗示他,多吃点补身体的。

虽然没有办法亲自洗手作羹汤,口头表示总得有。

可每当这个时候裴遇都会睨我一眼,看得我心中一跳,渐渐消音。

然后下次我还敢说。

这些天,裴遇比之前下班还准时,每天回来早早收拾完,就躺在床上酝酿睡意。

无声地暗示,很明显。

可为了他的健康着想,我也只能装作什么都不懂。

因着之前我天天黏着裴遇,业绩超标。

其实我已经不用每天都工作了。

于是每天晚上,我就借口找沈青青聊天,跑去外面溜达。

或者在旁边看着沈青青逗那些人玩。

连续几天,裴遇每次想逮我的时候,我都跑得老快了。

开什么玩笑,被人追上了,我还叫鬼吗?

我自认为这段时间表现优秀,关心体贴都有了。

于是我挑了个月黑风高的良辰吉日,打算找裴遇坦白。

去之前,我甚至还去水鬼理发店,特地洗了个头。

女孩子洗头才见面的关系,应该算得上是重视了。

结果我刚一踏进门,裴遇的脸就出现在眼前,被逮个正着。

我心中一喜,笑盈盈开口:「晚上好。」

裴遇没有说话,只是脸色难看得厉害,时不时还咳嗽两声。

「你感冒了吗?」我关心道。

裴遇没有搭理我,转身去拿口罩。

用沙哑的嗓音问:「这些天为什么不来了,你是不是找别人了。」

别人?

哪里来的别人,别鬼倒是有一个。

我有些莫名,歪头看他,却只能看见背影。

他刚戴上口罩转过身来,就打了一个大大的喷嚏。

遮住脸的裴遇,只露出一双眼睛。

我的视线自然而然集中在他的眼睛上。

只一眼,我所有想说的话霎时都被咽了回去,手指微微发抖。

这双眼睛......我认得。

是来自我生前的记忆。

11

嘈杂吵闹的街道,说不清的谩骂和指责,将我整个人都快淹没。

我面无表情地站在原地,仿佛与这世间格格不入。

他们在吵什么,真烦人。

我被推搡着跌倒在地,眼神不经意扫了下周围,一双眼睛吸引了我。

真漂亮啊,我在心里点评道。

然后,血腥味蔓延......

我蹲下身,捂着胸口,魂体都在颤抖。

再多的画面,我已经想不起来了。

当时,那双眼睛的主人伸出的手到底是来推我的,还是拉我的?

概率有一半。

我突然觉得很难受,有些喘不过气来。

为什么要有这一半的概率。

如果,裴遇真的是那些人当中的一个,在我的死亡上出了一分力。

哪怕只有一分,那我......那我要怎么办?

你让我怎么办?

我跑走了,将自己藏起来。

我藏在樱花树上,呆愣地看着裴遇在夜间寻我的身影。

连续一周,我都没有现身,总是望着那栋别墅发呆。

沈青青也陪我一起藏着。

「你就这样躲着他?」

她难得正经几分:「既然有怀疑,那就去寻找真相。若真是他,我们一起把他拉来当同事。现在这样躲起来,无济于事。」

「嘴长来是说话的,是用来解释的。」沈青青语重心长地劝说。

我抿了抿唇,半晌才小声开口:「我害怕。」

害怕真相不能接受,害怕遭受背叛,害怕真正推我下地狱的人是裴遇。

裴遇终于不再来找我了。

我松了口气的同时,又隐含失落。

「沈青青,我觉得我生病了,鬼也会生病吗?」

沈青青无奈叹气,戳了戳我的心口:「你那是相思病。」

我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反驳的话,却一句都说不出来。

这些天,我心里、脑海里都是裴遇的身影。

好像有点庆幸。

哪怕裴遇是害死我的人,又怎么样呢。

终究抵不过人鬼殊途。

在我唉声叹气,折磨自己和沈青青的时候,一个令我意外的人出现了。

钟聿,他站在樱花树下,抬头与我四目相对。

我轻吐一口气,犹豫道:「你,现在能看见我?」

他没有移开眼神,几乎贪婪地盯着我看。

随后手掌摊开,一个伤痕累累的平安扣乖巧地卧在他的手心。

「悦悦,和哥哥回家了,好吗?」他的声音哽咽,近乎乞求。

12

「哥哥」这个词,对我来说,真的太久远了。

远到可以追溯到我几岁的时候。

那个平安扣,仿若记忆的开关。

所有被我刻意遗忘的回忆顷刻间涌向脑海。

看着比记忆中多了一份沉稳的面孔,我偏执地不肯承认:「钟聿,你不是我哥。」

钟聿的眼眸黯淡了几分,紧紧握着那个平安扣,不出声。

我没有哥哥。

钟聿是我们家收养的孩子。

我爸为了攀上更高的位置,选择收养钟聿,以此来提升口碑。

那个时候我只有几岁,并不懂这些弯弯绕绕,只觉得家里突然有了一个哥哥,真好。

钟聿很优秀。

不管是长相、学习,还是动手能力,都很优秀,是传说中别人家的孩子。

后面却总是跟了我这个小尾巴。

总之,在几岁的我心里,他就是万能的哆啦 A 梦,无所不能。

可惜好景不长。

我爸渐渐迷失在酒色权势中,我妈耐不住寂寞,开始频频外出。

我对家的记忆,只剩下数不清的争吵,以及空荡荡的家里我和钟聿的身影。

我是早产儿,从小是个药罐子。

夫妻离心,那么多年的争吵,早就忘记他们还有一个女儿,也消磨掉了对我的爱。

保姆因为家里的乌烟瘴气,换了一个又一个。

甚至可以说,我是由钟聿带大的。

后来,破碎的家再也维持不下去,总算是散了。

在我爸站错队后,家里被查封,我妈火速离婚。

两个人谁都不要我,更别提要钟聿这个养子。

「孩子谁要?」

「你生的,当然是你带走,我现在哪还有钱养她。」

「说得好像不是你的孩子一样,我反正不要。」

「真是麻烦,你妈都不要你,我也没钱养你,这里有一万块,拿着吧,以后别找我了。」

我捏着手里的一张银行卡,半滴眼泪都没掉。

脑海中一片空白。

短短的时间里发生了太多的事,我根本没有反应过来。

此时的钟聿已经十六岁了,他站在我面前,揉了揉我的头,将我揽入怀里:

「别怕,还有我在,哥哥要你。」

13

因为一句哥哥,钟聿稚嫩的肩膀扛起了整个家。

他不仅要学习,还要兼职打工挣钱养家。

为了我每个月昂贵的医药费,钟聿经常累得坐着都睡着。

十六岁的少年,本该意气风发,奋笔疾书,而不是围着我这个没有半点血缘关系的药罐子,吃了上顿没下顿。

我爸说得对,我就是一个麻烦。

「钟聿,从现在开始,你不是我哥,你和我钟悦没有半点关系。」

就算是租的房子,也是钟聿租的。

我收拾好东西,就要离开。

钟聿拦着不让。

后来我学聪明了,悄悄地离家出走。

结果钟聿发疯了一样,课也不上了,一条街一条街地找过来。

他紧紧地抱着我,语带哽咽地乞求我不要再走,别让他担心。

我哭着骂他、打他,他也不躲。

后来,我就不走了。

那几年,我乖乖地不给钟聿再添麻烦,也学着照顾人。

日子虽清苦却也开心。

我能感觉到,钟聿努力在给我营造家的感觉。

我很感激。

等钟聿上了大学以后,家里就宽裕一点了。

钟聿是高考状元,不仅有市里的奖励,学校也有奖学金,再加上他做的兼职,也足够支撑我们二人的花销。

然而所有的平静都被一阵踹门声打破了。

我爸欠了赌债,那些人找上了我,逼我还钱。

我给不出钱,他们就把家里砸了个稀烂。

看着这些年我和钟聿一点点装扮出来的家,毁于一旦。

我突然觉得,整个人生都被拖进了黑暗里。

为什么总是我呢?

是不是我只会给别人带来麻烦。

我就是一个灾星,我不该活在这个世界上。

那个时候的我,总是冒出这样的想法。

我知道,我小心隐瞒的抑郁症又加重了。

14

为了不让在邻省上学的钟聿担心,讨债的事,我选择了隐瞒下来。

结果还没等我搬家,那几个催债的又来了。

他们骂骂咧咧把家里的东西扔到过道,街边,到处翻找值钱的东西。

不明就里的邻居全都在看热闹,甚至有人还拍照录像,以获得网络上的曝光,满足自己的虚荣。

却没有一个人站出来。

我的眼神梭巡过去,看着不一的眼神,有些麻木。

随后眼睛死死地盯着角落里的水果刀。

那是钟聿买的。

每次他都会用这把水果刀给我切好看的兔子苹果,就为了哄我喝药。

现在它被随意地扔在地上。

孤零零的,有些可怜。

那群人见找不到值钱的东西, 转头就盯上了我。

「既然拿不出钱来,就用你自己来还钱。」

由我来结束吧。

只要我死了,一切都结束了,钟聿也不会被拖累。

这几个人也会受到相应的惩罚。

见我没有什么反应,其中一个人骂着推搡了我一下。

我跌坐在地上,抬眸却看到了一双漂亮的眼睛。

眼睛的主人朝我伸出手。

我粲然一笑,挥开他,动作利落地捡起了角落里的刀。

血色漫延,尖叫声不断。

15

我被救回来了,是裴遇救了我。

不过在医院躺了一个月,我就又快坚持不下去了。

我心里一直厌弃我自己,好像又拖累了钟聿。

本来生活已经开始好转了,因为我,好像眼前又蒙上了黑雾。

看不到前路,也没有退路。

裴遇和钟聿是校友,比钟聿还小一岁。

在钟聿兼职挣医药费的时候,都是裴遇在陪我。

给我苍白的人生,注入一道阳光。

他每天变着花样给我讲笑话,或者念书给我听。

我为了不让他们俩担心,每天脸上都挂着笑容。

钟聿甚至想休学照顾我,被我强硬地拒绝了。

我摩挲着手里的平安扣。

这个平安扣是钟聿送给我的生日礼物,希望我能岁岁平安。

这么多年,我也一直都没摘下它,除了进医院的时候。

如今它已是伤痕累累,到处都是磕痕,就像我短暂又残缺的一生。

「钟聿,我疼,想抱抱。」

这是在家散了以后,我第一次对钟聿撒娇亲近。

他惊喜又激动,甚至有些不知所措,慢慢倾身向前,给我一个拥抱。

我紧紧回抱着他,无声告别。

后来我骗过所有人的视线,偷偷跳河了。

再次有意识,就是看到沈青青。

钟聿一直拿着平安扣在等我。

回家吗?

我哪里还有家。

我就是一个谁都不想要的麻烦。

我泣不成声:「钟聿,我没有家了。」

16

钟聿满脸心疼,想抱抱我,却穿过了我的魂体。

我和他都愣住了。

低头看了看已经快要透明的魂体,我自嘲一笑。

我心里有一种预感,我快要消散了,真正地消逝于这个世界。

此时黑暗里突然冲出来一个人,在我还没看清楚的时候,他一把将我捞进怀里。

久违的、熟悉的清冽味道。

在无数个医院的日夜里,和消毒水格格不入的味道。

不管是生前和死后都让我安心无比的怀抱。

「你这个骗子,你还想去哪儿?」裴遇质问我,「你有别的狗了?」

我哭着摇摇头。

自始至终,我都只有他一个人。

「答应和我在一起的,怎么不作数了?」他松开我,用控诉的眼神紧紧盯着我。

我被看得心虚不已。

生前,决定跳河那天,我凭着乖巧懂事的形象骗过了所有人,却被裴遇逮在了半路。

没有鲜花,没有特别布置好的场景,就站在人声嘈杂的回廊,裴遇问我要不要和他在一起。

语气朴素却真诚,平常得好像吃饭一样,却令我心慌意乱。

可我只想着赶紧把人支走,于是胡乱答应下来。

打发他去买花来重新告白。

后来,所有的前尘往事一并被我忘了个干净。

却又再一次和裴遇纠缠在一起。

我哭自己软弱无能,忘恩负义;哭人鬼殊途,思念成疾。

「对不起。」

裴遇心疼地擦了擦我的眼泪,重新将我拥入怀里:「哭什么,知道对不起我就赶紧回来。」

我疑惑抬头:「什么?」

「你没发现我能抱住你吗?」裴遇顿了顿,「你还没死,只是离魂了。」

17

原来那天裴遇走到半路,发现不对劲,及时返回来找我。

于是我又被他救了一次。

可是因为缺氧时间过久,导致脑神经及脑细胞永久地损耗,呈持续昏迷的状态。

也就是植物人。

「那为什么只有你能触碰我?」

裴遇揉了揉我的头发:「因为体质原因,从小能看见那些东西,我就拜了个师父,现在算半个术士,自然有我们的法子。」

我点点头,不欲追究细节。

「那你为什么一开始装作不认识我?」我继续追问。

「你不记得我了。」

裴遇的声音里满是难过,「我贸然表明身份,你会逃得更远。」

我咬唇,低头,有些愧疚。

那么久的相处,他很了解我。

裴遇在害怕,害怕我没有求生的意志。

害怕我永远躺在病床上,醒不过来。

所以我以植物人的形态躺在疗养院那么久醒不过来,是我打心里的抗拒,根本不想再活着。

可裴遇和钟聿用他们的方式在极力地挽留我。

沈青青当初说似乎有一根无形的线吊着我让我无法消散,我想大概就是因为他们。

「小骗子,回来吧。」裴遇用小拇指勾着我的小拇指,声音低低地请求。

我的心软得一塌糊涂。

经此一遭,我才发现,自己错得有多离谱。

我以为的解脱救赎,相反让爱我的人陷入了更大的悲痛之中。

我勾着他的手指晃了晃,回应他:「好。」

裴遇轻舒一口气,慢慢朝我凑近,我闭上眼睛,等着亲吻的降临。

「咳咳。」钟聿轻咳一声,脸色很是不好。

都怪刚刚太陷入情绪,我忘了旁边还有钟聿和一脸看戏的沈青青。

我的脸一下臊得通红。

被打断了亲吻,沈青青在一旁气鼓鼓地直呼可惜。

我转头看她,明明有很多的话想说,却是沉默良久。

沈青青笑起来,露出甜甜的小梨涡:「别摆出这副鬼样子,既然有活着的希望就一定不能放弃。」

听到这句话,我再也绷不住,眼泪滑落。

只有我和她知道这句话有多沉重。

18

我只听沈青青讲过一次生前的事。

她和邻家哥哥程安景一起青梅竹马长大,在所有有关青春的记忆,她都只有程安景。

青春懵懂的十几岁,他们许下最真挚的承诺,在樱花树下接吻。

后来程安景搬家了,沈青青开始了无尽的想念。

两个人偷偷约好考同一所大学,为了同一个目标奋笔疾书。

只是老天总是爱开玩笑。

已经高三的沈青青突然得了重疾,身体急速恶化,生命只剩不到三个月的时间。

在最后的三个月,她每天都想如果可以再活久一点就好了。

至少等她参加完高考。

他们家从小重男轻女。

沈青青每天都听着父母念叨她花钱,弟弟抱怨好久没有买新衣服。

这些冷眼、白眼,她通通都受着,将全部的精力放在学习上面。

哪怕疼得再厉害,沈青青也没有放弃过学习。

最终,在她的坚持下,她去参加了高考。

她的成绩很好,即使在重病缠身、疼痛难忍的环境下,也考上了当初和程安景约定的学校。

只是她已经没有时间了,注定等不来录取通知书。

我清楚地记得沈青青和我讲完后,她流着泪说:「如果我能活着就好了。」

有人轻贱生命,有人想法设法只想多活一天。

我又重新抱了抱她:「有什么需要我做的吗?」

沈青青点了点我的额头:「不用了,回头多给我烧点钱来用用就行了。」

我定定地看着她,不说话。

沈青青一副被我打败的模样,她叹气:「你别用这种眼神看我了,我每次都会心软。

「我承认我刚刚违心了,如果你能见到程安景,告诉他,我没有失约。还有......对不起。」

19

我看着自己躺在疗养院的床上,尽管面容有些病态的苍白,状态却不算太差。

想来是裴遇他们将我照顾得很好。

「如果我进去了,醒不过来怎么办?」

裴遇说:「别担心,有我在,你只要一直想着我在等你,就好了。」

他的语气很淡然。

可是我却看到了他微微发颤的手。

对于这件事,他没有把握。

裴遇在害怕。

我又转头看向钟聿,他的脸上挂着黑眼圈,尽显疲态。

「哥哥,对不起。」

这是我欠钟聿的道歉,只是迟到了太久。

钟聿伸出手想抱我,只是手臂伸出一半,想到我现在还是魂体状态,又缩了回去。

「没事,哥哥等你。」他尽量让自己显得不那么紧张。

我抿唇一笑,转身向自己走去。

后来的事情我就记不清楚了,只记得在黑暗里走了很久都找不到出路。

直到我听到有人在拼命唤我。

于是尽头出现光亮,我小跑着奔向那两道声音。

我醒过来的时候,病床边两个大男人都红了眼眶。

我这才知道,原来从我进去后,已经过了一年的时间。

这一年的时间,我无法想象他们是怀着怎么样的心情在等着我醒过来。

原本以为很快我就能睁开眼睛和他们说话,却是一去不复返。

「小骗子,下次别吓我们了。」

裴遇又生气又心疼,最后没办法收拾我,只得捏了捏我的脸颊作罢。

「等你好了,再收拾你。」他气哼哼地放下狠话。

我弯了弯唇角:「好。」

又过了半个月后,我终于出院了。

原来裴遇的别墅离疗养院那么近。

阳春三月,重新感受到阳光照在自己身上,有一种暖洋洋的感觉。

原来这就是活着的感觉。

此刻,我重新体会到了沈青青对于活着的渴望。

「我想去樱花树下。」我对裴遇说。

裴遇给我披了披肩,将我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才揽着我慢慢走去。

不用裴遇帮忙,我能感受到沈青青的存在,只是现在已经看不到她了。

「对不起,我来晚了。」

醒过来以后,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拜托裴遇他们去找程安景。

没想到裴遇他们早就帮我做了这件事,并且经过多方打听,已经联系上了。

还帮忙传了话。

「他就是程安景?」我指着不远处的那人问。

裴遇点点头:「他每年都来这里一趟。

「我问过他,他说这里有他喜欢的人。我差点以为他和我是一样可以看见沈青青。」

我遥遥地望过去,了然。

那棵樱花树是他们曾经定情的地方。

微风拂过,程安景消失在漫天粉色的樱花雪中。

我退出裴遇的怀抱,往外走了两步,转身看他:

「裴遇,欲爱人,先爱己。以前的我,连自己都不爱,甚至轻易放弃自己的生命。现在的我已经重生一次, 仍有诸多不完美,但我已经学会接纳自己。」

「我想问问,你,还愿意接受一个不完美的我吗?」我心中忐忑地接受裴遇的审判,将选择权交还给他。

裴遇一把将我揽入怀中,似要揉进骨血里:「怎么抢我的词。

「钟悦,结婚好吗?不准拒绝。」

我笑他赖皮,然后用热烈的吻给他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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