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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夫君来送休书那晚,我们灵魂互换了。

我替他领军北荒,他则代我留在这四方宅院,被他母亲罚跪、被他姨娘算计。

我得胜还朝时,一眼没有望向他,一如他当日。

这次,是我要和离。

1

我的夫君喜欢这位他刚带回的姑娘,这几日我都看得出。

她明媚又有才气,大胆又娇俏。敢上青楼与文人们吟诗作对,被揭穿女儿身时艳惊四座,她吟诵月亮的诗篇叫内阁的学士们心向往之,纷纷赞她洒脱狂傲,诗如其人。

她把这京城的姑娘们都比成了笼子里的雀儿,畏缩又小家子气。

所以当老夫人问起这几日夫君可有留宿在我这,我垂首,她颇为失望地看了看我的肚子时;当我从小带大的侄子徐修远只粘着她,装病躲我,抱怨我无趣严苛时;当夫君避开我期待的目光,将一纸休书放在我桌子上时。

我真的很羡慕,甚至是嫉妒她。

从他从北荒回来,我等了三个晚上,却等到他亲自把休书送到我房里。

我日思夜想的夫君,徐子仪敷衍地坐下,尝了几口菜:

「我听说你今天去母亲那里了。」

「嗯。」

我小心翼翼地为他斟酒,老夫人叮嘱我要做好准备,她今日一定会让徐子仪来我这里。

「难怪。」徐子仪眼中闪过厌恶,「她将我训斥了一顿,叫我不要宠妾灭妻。」

「我没……」

「旁的话我也不愿说了。」徐子仪掏出那封休书,「萱梦说,她这辈子只要一生一世一双人。」

我早想过这一日,却没想到来得如此快。

「若非还念旧情,夫君为何今夜还来琼月这里?」我还想从他眼里看出一丝不舍。

他似乎喝得多了,神志不大清明,我忙过去扶住他。

他身子滚烫,意识到了什么,愤怒扫落一地羹汤。

我吓得后退一步:

「夫君……」

他一步步欺身上来,叫我退无可退,坐在床边。

他将我下巴钳住,迫使我抬起头看他,他眼中血红:

「周琼月,你连这种手段都学会了。」

周琼月。

我们半年未见,称呼已如此生分了么。

我们一见钟情,四年的夫妻情分比不上他口中「萱梦姑娘」带来的新鲜感。

我仔仔细细看着眼前这个男人,剑眉星目,喜怒鲜形于色,是我爱了七年的徐子仪不假。

「还要我帮你脱吗?」

我哆嗦着下唇说不出话,低着头解开外衫。

我精心挑的月白色衫子瘫软在地,上头绣了我们定亲的美人梅,那枝梅花是他跑死了两匹良驹从北荒为我带来的,只为博我一笑。

那件水红色鸳鸯合意小衣,是深夜我绣的,绣得两腮滚烫。曾经耳鬓厮磨时,他促狭地抢过来细细打量,看得我耳根滚烫,忙去抢夺,却被他奸计得逞,抱个满怀。

我的眼泪一滴滴掉下来。

九月的风透过窗牖吹进来,昔日柔情似冰刀一层层刮着我的心。

我听见我颤抖的声音:

「君已属意他人,又何必如此侮辱琼月?」

徐子仪冷哼一声,背过身去:

「你若见过她,便会知道你有多么恶心,后宅待得久了,连这种手段都使得出来。」

「周琼月,你不记得当初说了什么,你说你怕生孩子,你说再等等,我都依你。」

「等她来了,你倒是不怕了?」

我只记得全身疼得剧烈,仿佛我生了满身恶疮,让他避之不及。

我死死抓着当初我们定亲的那支梅花簪子,上头的梅花纹样尖锐,将我的手心刺得血肉模糊,而我竟然察觉不到痛。

章台柳巷里最廉价的娼妓恐怕也能得一点温存,黑暗中他匆匆拉起被子睡下,似乎是被我恶心得要命。

我的心好像破了一个巨大的窟窿,整夜的风都从身子里穿过。

早知这样……早知……

早知你心意已转,我宁愿你死在战场上,何必傻傻地盼你回来,日夜在佛前祝祷,求战场刀剑若无眼,都落在我身上,不要伤我心上人分毫。

我缩着身子,咬着下唇哭了一夜。

一切是从那天开始变的。

2

将军打了胜仗要回来的消息已经传遍了整个京城。

三日前我便开始收拾将军府迎他,清晨亲自盯着灶上的鸽子汤;听说车马入了京,我忙不迭梳妆,看着妆奁中的首饰犹豫不决,连丫鬟绿珠都瞧出我的心思调笑我:就戴那支订盟的美人梅簪子,定叫老爷爱不释手。

远远地瞧见将军坐骑,照夜雪白的影子,门口小厮们已经欢呼老爷回来了。

我看见了我日思夜想的夫君,徐子仪,他似乎瘦了些,想必是战事吃紧,操劳太过。

他翻身下马,却不瞧我,反而温柔地掀开了马车的帘子,一个姑娘迫不及待地从马车上跳下来,水蓝色的裙摆像朵喇叭花在空中绽开,朝气又明媚。

「又调皮。」我的夫君温柔地看着她,轻轻刮了一下她的鼻子。

那姑娘吐吐舌头,毫不在意的样子。

「夫君……」

我才要说出口的话止住了,因为这姑娘像小兔子一般蹦蹦跳跳地跑到我面前。

「你就是将军夫人呀。」这姑娘笑嘻嘻地打量着我,「我听子仪说起过你,虽然你跟他为爱私定终身被人指指点点,但你们嘛,都算封建制度的受害者。」

封建制度是什么意思?

……他把我们的过去和这位姑娘说了吗?

我心里有些不自在。

「好好好,吾儿回来便好,瘦了也黑了,」老夫人情不自禁滴下两滴泪,「当初你哥哥去得早,所幸子仪还争气,像你父亲……」

「娘,这好好的屋里不坐着,倒站在门口,好像咱们这么大个将军府找不出个说话的地方似的。」周姨娘一笑,眼角胭脂痣都讨喜几分,她笑着搀老夫人进门。

寒暄了一阵子,妯娌丫鬟们簇拥着老夫人往东暖阁去。

「夫君,我炖了鸽子汤,等……」

「这几日我与萱梦姑娘有些事要料理,不必等我。」

我一愣,忽视心头的疼,低下头轻声答了句好。

「子仪,她真像你说得那样贤惠诶,都不吃醋的。」那位萱梦姑娘像看到了什么新鲜物件,凑过来将我仔细打量,「长得也好看,真是可惜了,只知道贴着男人,有什么出息?」

「我早同你说过,她们哪能跟你比?」

我呆呆地看着徐子仪,心上忽然蒙上一种屈辱感。

照夜察觉到我的情绪,用脖子蹭了蹭我的脸。

照夜如其名,通体雪白,无一丝杂色,夜间疾驰如闪电照夜,故名照夜。

当初照夜还是我接生的,它性子烈又难驯,偏听我一个人话。

那会徐子仪还是个拖着鼻涕的小孩,被照夜一脚踢进泥坑里,哭着去找先将军。

先将军是个慈父,他架不住徐子仪缠他,告诉他一条捷径:去讨好那个喂马的小姑娘,也就是我。

我父亲是马场的驯马人,我是他唯一的女儿,周琼月。

徐子仪看到照夜对我俯首帖耳时,羡慕不已,他使出浑身解数讨好我,而我性子又倔又傲,黄白之物也未曾放在眼里,倒是难为徐子仪,他绞尽脑汁找来稀奇玩意儿:玻璃珠子,山魈毛编的小人,缴获的马刀,换来我终于同意他摸一摸照夜的毛。

我们也是那时结下的情谊,看起来很不可思议,马奴的女儿和将军独子私定终身,跨越了身份的重重阻碍,终成眷属。

……不过都是旧事了。

3

等我醒来,我看见床上躺着的自己,脸上泪痕未干。

我能看见我?

我慌得去探床榻上我的鼻息,却发现自己手指粗粝。

我慌忙下床,跑到梳妆镜前,却看见镜中徐子仪的一张脸。

……我和他换了魂?

我慌忙掐了掐自己的脸,不是梦。

不等我细细想,就听见外面红玉责备绿珠的声音:

「怎么还不叫夫人,今日十五是要早起请安的,你要让那帮人瞧夫人的笑话?」

「老爷在里头,哪里敢喊呢。」

我忙摇醒徐子仪,看着自己这张脸的感觉颇为怪异:

「夫君,快起来,老夫人那里还要请安呢。」

大约是觉得眼睛酸痛,徐子仪揉了揉眼睛,看到我顶着他的脸叫自己起床的时候,稳重如他,也差点跌下床。

我顾不上其他的,只觉得没给老夫人请安才是第一大事,老夫人从我进门第一天就不喜欢我,那些嫂子们又言语刻薄,一年中也没几个安生日子。

「这事不可惊动旁人。」徐子仪先反应过来,「前阵子京中才斩个妖言惑众的妖道。」

等我们适应了身体,不自在地走到东暖阁时,老夫人身边已经是一屋子女眷候着了。

老夫人满脸慈爱地看着我,令我有些不自在,随后又斥责徐子仪:

「你也是越发金贵了,昨日我听丫鬟嚼舌根呢,说昨晚夫人发了好大脾气,掀了桌子。」

徐子仪顶着我的一张脸,不知道如何应对,只闷不吭声低着头。

这种旁观的感觉很微妙,像神魂出窍。

我想帮他说两句,老夫人就慈爱地拉过我坐在她身旁,摩挲着我的手:

「叫娘好生看看。」

这种慈爱的表情我从未见过,从前未过门时我就见惯了她瞧不上我,冷嘲热讽我配不上她儿子,我自知出身卑微,又敬她是徐子仪的母亲,所以一直忍气吞声。

「娘,昨日是儿子失手打翻了桌子,琼月她哪来这么大力气呢,昨日琼月也辛苦了……」

「伺候夫君,可不是女人份内之事,哪来什么辛苦。」周姨娘挺着肚子,语气不冷不热。

徐家两个儿子,徐子仪的大哥秋日坠马惊厥而死,留下四岁大的孩子徐修远,周姨娘肚子里的遗腹子和几房难缠的姨娘。

周姨娘叫周如玉,出身自江南一个式微的世族,当初徐子仪的大哥打马过江南,一眼瞧见了当垆卖酒的她,一截皓腕,眼下一粒风情万种的胭脂痣,没几日便一乘小轿抬进了门。

她从前性子豪爽,与我交好,后来老夫人把管家的事情交到了我的手里,后宅琐事让我们渐渐离了心,她几番调唆老夫人,不是说我的出身,便是说我不争气的肚子,其实都盯着我那串管家的钥匙。

周如玉盼着管家大权。

徐子仪尴尬地站在那里,我犹豫着要不要替他解围时,外头响起了清脆的笑声。

「谁在外头笑呢?」老夫人问。

「是猴儿姑娘和小少爷放风筝呢!」丫鬟们捂着嘴笑。

「扶我出去瞧瞧。」

外头冬日的阳光好,小侄子笑得开心,追在萱梦姑娘身后,吵着要自己放风筝。

跑着跑着,他一抬眼瞧见顶着我的脸的徐子仪,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哭喊道:

「我不要婶婶,她坏,她打我!」

庄姨娘见机,忙不迭揽他进怀里,心肝肉儿地哄。

庄姨娘无子嗣傍身,恨不能把修远抢到自己房中养,每回修远念书,她不是送点吃的,就是调唆修远出去玩:

「你说到底是没当过娘的人,哪里知道什么轻重,倘若一时逼他读书逼得急了,把身子弄坏了,可怎么好?」

「这个年龄的小孩子就该玩呢,读书都读成傻子了!」那位萱梦姑娘也开了口,「这叫释放天性!」

老夫人果然冷冷地看了一眼徐子仪:

「你若是不辜负他死去的娘亲,当真好好教导,我便谢谢神佛了,若是你自己生不出孩子,便把气撒到修远身上,我劝你死了这条心!」

众人忙去哄,徐子仪冷冷看了我一眼,我心里涌上一丝苦涩。

修远他母亲生他时难产而死,在病床上将这个孩子托付给了我:

「我们家的男人,荣华功名都是马背上挣来的,如今世道好了,我只盼他读书,挣个功名……我出身小门小户,我爹是个教书匠,一辈子读书没读出来什么名堂,倒叫她们当话柄笑了这么些年。琼月,我心性素来极高,不肯同这后宅里头的女人们交好,只认你做知己,我知你心性为人,今后你帮我看着他,莫让他荒废课业,莫走错路……你告诉他,读书,挣功名,是有用的……」

血一盆盆往外头端,她面如金纸,已经没有多少气息,只死死抓住我的手,恳求我答应她。

可修远脾气顽劣,这样的胡闹我不知见了多少次,从前躲懒装病不肯念书,谎话说了一箩筐。

众人蜂拥而上,请大夫的请大夫,端盆倒水的倒水,赶上趟在老夫人面前卖弄,献殷勤。

老夫人自己倒被这阵仗吓到了,回身便骂徐子仪。

众人纷纷作势去拉老夫人,而在我和徐子仪这个角度,恰好可以看见修远这个熊孩子在众人背后冲徐子仪吐了口口水,做了个鬼脸。

徐子仪哪里见过这种顽劣性子的,怒吼一声:

「徐修远!」

修远立马躺在地上,索性不动弹了。

「娘!他……」徐子仪正要分辩。

「啪!」

一个耳光重重打在徐子仪脸上,我愣住了。

……这巴掌本是给我的。

老夫人心疼孙子,满脸是泪:

「心肠烂透了的娼妇,你想害死他,好算计我们徐家!你看看你身上吃的穿的,哪样不是我们徐家给你的!忘本的畜生!那些个书都抄到狗肚子里去了!」

徐子仪愣住了,似乎想不到慈爱的母亲竟然会出此恶言,一时说不出话。

「琼月啊,好歹弟弟回来了,你平日里再如何恨母亲,这会也该做出点孝顺样子。」周姨娘继续煽风点火。

乱中更乱,外头管家匆匆跑来,说宫中来人传旨,听说是要老爷回北荒。

我看了眼徐子仪,他似乎还没从那一巴掌缓过来。

直到我跪地接了旨,徐子仪才意识到事情严重了。

4

这关乎徐家的生死存亡,这两天他甚至顾不得去青楼里头讨好萱梦姑娘。

我们翻遍了志怪话本,也没能找到换回去的方法。

终于到了最后一日。

出发前一夜下了冬雨,雨脚绵密,淅淅沥沥地打在瓦上,我们相对而坐,短短的三尺书桌像隔着一条银河。

烛火跳跃在他的脸上,他眼中熠熠火光,如我们洞房花烛夜一般,好看得叫我心动。

那时的他只有十九岁,连花轿门也不肯踹,惹得旁人笑他以后一定夫纲不振,从下轿到入洞房,他将姻缘带抛掷在地上,大步上前紧紧地抓着我的手,除却拜天地,始终不肯松开。

喜娘说这可不合规矩,闹喜的亲朋捂住孩子们的眼。

「你弄疼我了……」我捂着发红的手腕抱怨。

「我怕松开了你就跑了。」他揭开盖头,眼中跳跃着火光,少年的眼神拘谨又炙热,「我跟你说的,我最害怕的那个梦,是你走了,你骑着照夜走了,我怎么喊你你都听不见,我追不上你,我把你弄丢了……」

好像我们之中七年的光阴倏忽一瞬,那么执着又坚毅的少年,不知何时松开了我的手,只留我一个人,隔着这咫尺天涯。

「副将杨昭溪,世家子弟,顽劣鲁莽,几番教导他都颇为不服,屡次以下犯上,但也算是……可用。」

他一句话把我拉回现实。

杨昭溪?我记得当初我和徐子仪成婚的时候,他也曾与国公府家的老夫人一同来过,那时他才十五岁,看起来却谦和有礼,俨然一个小君子模样,四年过去了,竟也成了顽劣鲁莽的性子?

「军师元雀,自诩诸葛再世,性子保守,不行险招,可信。」

「斥候长瘦鸦,没个正形,插科打诨,却有奇才奇运傍身,可……」他想了很久,也没想起来,终于笑了,「可同他拌嘴,打发时间。」

他说到这些出生入死的兄弟时,嘴角微微勾起。

我已经很久没听到他跟我说起他的事情了。

从前我在北荒与他并肩纵马,我们无话不谈,可我如今在后宅之中,将军府上下琐碎事务几乎让我忘了小时候的时光。

「自从我嫁进徐家,你就很久没和我讲过这些了。我有时候做梦就会梦到北荒的笑尸山,魈族难缠的驭兽之术,还有笑尸山里头传言的山鬼……」

我说出口就意识到自己错了,书中说,那毕竟不是女子的本分。

他不愿听一个怨妇抱怨,转移了话题:

「笑尸山传闻有山鬼,从前只觉得是传说,结果亲眼得见……」

他说到笑尸山的山鬼姑娘时神采奕奕,我想起外头传闻说他和萱梦姑娘的相遇,眼中一片黯然:

「是萱梦姑娘吧。」

他有几分被我戳破心思的尴尬。

这几日为了这身子互换的事情,他甚少去花楼里捧萱梦姑娘的场子,都是托随从传信,以慰相思。

「你不必不自在,你我已不是夫妻,不过被这身子绑着。」我笑了笑,眼中一酸,「从前与你私定终身,元宵出奔,便想过今日。」

我们在一起时,徐子仪的父亲欣然同意,可我的父亲死活不答应。

他鳏居多年,只有我这么一个女儿,不肯我入将府高门:

「里头的人都是两只富贵眼,一颗势利心,你哪里懂这其中的弯绕?」

「子仪会护着我的。」

我父亲连连叹息,可沉浸在爱情里的我什么也听不进去。

元宵那日我私自赴了约,定了终身,父亲气得骂我淫奔。

「聘者为妻奔为妾!你可知道利害!」

他命我对着母亲灵位跪下,铁青着脸把驯马鞭高高举起,我自觉无错,干脆仰起头等他打我,他几番也没狠下心,叹了口气把马鞭扔了,一个人兀自垂着头坐在角落里流泪,那个在马场叱诧风云的周伯乐,从小溺爱我有求必应的父亲,好像一夜之间苍老了几十岁。

第二日徐子仪便跪在了我家门口,淋了三日的冬雨,我爹终于松动了,连叹三声,也算是默许了这桩婚事。

徐子仪待我不薄,任老夫人打断了三根藤条,也咬定给我正妻之位。

我那时候真的以为,山盟海誓是不会变的。

听我提起从前,徐子仪面上不自在,一声不吭,倒显得我像个满腹怨气的黄脸婆。

「脸上还疼吗?」我看着他脸上那个巴掌,转移了话题。

「你平日里是如何侍奉母亲的?她为何会发这么大的脾气?」

「我如何待她?因为她是你母亲,所以我也把她当成我的母亲来孝敬。」

「周姨娘说,你平日不恭不敬,没什么孝心。」

「你信周姨娘,却不信我,对吗?」

我静静看着他,他却忽然心虚:

「母亲年纪大了,难免嘴上不饶人,等以后我们换回来了,你去和她道个歉,磕个头,她只是说话难听,心肠却软。」

骂我是忘本的畜生,也只是轻飘飘落得一个嘴上不饶人吗?

还要我磕头认错?

「我只一句,小心你哥哥那几房姨娘。」

「后宅的女人还能比战场的刀剑来得厉害?」他轻蔑地笑了,「我在京城会暗中打听换回身体的方法,你在战场上只消保住性命,说不定你刚到北荒,我们就换回来了。」

我们相对无话,只剩外头雨打残荷,灯花哔剥作响。

「你瞧咱们老爷夫人多恩爱。」守夜的红玉和绿珠正在外头话家常。

「那个什么萱梦姑娘,十足的下流胚子不要脸,上青楼卖唱,还跟太子爷和王爷纠缠不清,听说她花楼房间里还藏了个来路不明的男人……」绿珠年纪还小,只替我愤愤不平,不知不觉声音越来越大,「咱们夫人这么好一个人,这几日都偷偷掉眼泪……」

徐子仪脸色难看,正要起身责打绿珠,被我拉住了:

「同你和离后,绿珠和红玉我都要带走,她们从小就跟着我,为我说话也是主仆情分,你若是责打,顶着我的脸未免寒了她们一片心。」

「徐子仪,我同你夫妻四年的情分,只有这个要求。」

他犹豫一番,还是点了点头。

5

出发这一日是万里无云的晴天。

他口中的萱梦姑娘没有来送他,也就是顶着他这副皮囊的我。

听说她新开了一家花楼,今日搞开业大酬宾,徐子仪本想出去,但是顶着我的身份,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去不成。

他很失落,也很焦躁。

所幸萱梦姑娘一句:「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将他的不快一扫而空。

照夜兴奋得不行,一个劲儿蹭我的脖子,我翻身上马,照夜欢快地扬起前蹄,我笑着摸了摸她雪白的鬃毛,毛色油亮水滑,徐子仪把她照顾得很好。

徐子仪拈酸带醋地说:

「我跟它出生入死四年,还从未见过它这么讨好我。」

十日马程,一路北上,出了瞭雁关,是两三百里的荒地,满眼衰草枯杨,不见人烟,只有几个零星驿站在寒风中瑟瑟。

残阳如血,余晖给边陲的小城镀上一层衰败的萧瑟意味,远处泛着金红光泽的雪山,闪着冰冷又炙热的寒意。

这是我长大的地方,照夜欢快地嘶鸣,我的眼睛有些发热。

正在这时营口瞭望的哨兵唤了一声:

「是照夜!是赭将旗!副将军和将军都回来了!」

副将军?徐子仪口中那个不服管教,屡屡以下犯上的杨昭溪?

我回头望去,只见天际滚滚尘埃和一抹扎眼的赭红。

滚滚尘埃奔袭到眼前,我才看见他的脸。

凛冽寒光照铁衣,马背上的那个少年手持一支银枪,枪上血犹未干。

朱红的发带将墨色的头发高高束起,一把利落马尾,一眼望去他身上竟然只有红黑白三种颜色,像极了远处高不可攀的千仞雪山,利落又狂放。

四年前见他,不过还是个孩子,如今已经是副将了。

然而不等我开口。

他手中银枪已经挟着风袭向我面门,枪出矫若游龙,只听空气中一声清脆的铮鸣,下一秒那银枪已停在我喉头,堪堪收住。

看我愣住,他忽然一笑,带着一点少年特有的顽劣:

「将军大人都不笑,没劲。」

他若无其事地调转马头回营,对身后震天的「恭迎徐将军」恍若未闻。

我却觉得,他并不是闹着玩,那一瞬间我分明在他眼中看见了……杀意。

……这恐怕远不止顽劣不堪了。

远看见两个男人左右侍立在帐门两侧。

左边的这个男人披着一袭黑鸦毛斗篷,眉眼如狐,薄唇抿起似笑非笑,带着市井之徒的狡黠和机灵。

右边的这个男人身着一袭素色长袍,却披着厚重的青狐裘,与旁边这个精明算计的男人相反,他一双丹凤眼似悲似悯,北荒正寒冷,他还摇着手中羽毛扇。

一点属于徐子仪的记忆涌了上来,是斥候长瘦鸦和军师元雀。

是夜,白日接风宴的热闹已经偃旗息鼓。

席间杨昭溪多番与我不对付,我举杯客气敬他,他连头也不抬,甚至称身子不适,不等我应允,便摔了帐门扬长而去。

谁知我前脚摸着黑进了营帐,杨昭溪后脚便给了我一拳,又趁我懵住的当头一脚踹在我膝窝,随后一把揪起了我的领口,迫使我抬头看着他。

黑暗中他的眼睛亮得像狼。

他冷着脸,咬着牙一字一句道:

「你还是和她和离了,是不是?」

「就为了那个女人?」

6

将军府这头也不消停。

「你如今是越来越娇贵了。」老夫人悠悠抿了口茶,「出身贱,家里又穷,还不懂规矩,能嫁给子仪已经是你的福气。」

徐子仪跪在地上已经半个时辰,只觉得这女子的身体为何如此弱,只一会便觉得膝盖酸软,额上冒汗,汗水刺得手心旧伤隐隐作痛。

手上的伤,总也不见好,有许多要洗的衣服,是老夫人叮嘱下去的,要磨练她的心性,让她学着孝顺,不许别人帮忙。

那些衣服不过是洗了晒,晒干了又收下去再洗罢了。

他想到了那天晚上他强迫她,琼月把簪子死死攥在手里,刺得血肉模糊。

不过也是她自食苦果,这种肮脏手段设计他。

「你也不争气,我都送去了那酒,你也没能留住子仪在你身边。」老夫人冷笑一声,「你从前不是也会个什么琵琶,懂点什么治畜生医术吗?怎么也不学学萱梦姑娘,留住自己的夫君呢?」

徐子仪听了这话猛地抬头:

「什么酒?」

「哟,妹妹当自己还是黄花大闺女呢?」周姨娘挺着肚子,脸上闪过一丝嫉恨,「从前弟弟宠你,你当然也不知道。」

……原来这酒是母亲赐的吗?

那她那天……

「她自己房内的人手脚就不干净,哪能教好修远呢?」庄姨娘讽刺地看了眼红玉,红玉垂下眼不语。

「你就跪在这里好好思过,半个时辰后夫子来教修远,你不必陪在左右了,修远再淘气,那也是徐家的人,不该你这个外人教导,今后修远就交给庄姨娘照顾了。」

庄姨娘难掩喜色,一口应承下来,满口包管修远成才,以后孝顺老夫人之类的话,哄得老夫人喜笑颜开。

众女眷簇拥着老夫人,三三两两地散了,徐子仪还跪在地上。

母亲之命,他不敢违抗。

想必是从前琼月性子太要强,出身乡野不懂规矩,惹得母亲不快,母亲才会这般抓住把柄为难她。

自己的母亲自己清楚,从前二十多年对自己百般疼爱的慈母,何曾刁难过自己?爱屋及乌,又怎么会平白无故刁难周琼月呢?

「夫人呀,您就是痴心太过,操心太过。」看徐子仪跪着,旁边伺候母亲多年的乳母叹了口气,想搀她起身,「这男人们,二十多年素来也不见孝顺,一娶了媳妇,马上就成了顶天的孝子了,说什么母亲这么多年不容易,若婆媳吵起来,自己的母亲都是慈母,一家子上下拧成一条藤对付姑娘,姑娘的委屈又同谁说呢?」

徐子仪耳根一热:

「娶媳妇,可不是孝顺父母的吗?」

「老夫人养大了少爷,可未养过夫人一日,何来孝顺一说?」乳母笑了笑,「夫人这不叫孝顺,不过是看在少爷的面子上爱屋及乌。」

徐子仪自觉无话可说,叹了口气。

「夫人您坐一会喝口热茶,吃点东西垫垫肚子,奴婢出去给您望望风,老夫人去瞧孙子,不到午膳不会回来的。」

「我只觉得身子不舒服,没什么胃口。」徐子仪摇摇头。

「不舒服也吃一块糕点垫着。」

徐子仪摆摆手,只喝了几口热茶。

不过很快他就后悔了。

府里头吃饭规矩多,老夫人吃饭需得媳妇们站着伺候,徐子仪捧着茶盏,只觉得眼前发昏,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老夫人看他手抖,吃饭吃得更慢了。

终于他觉得眼底似烧,腰如灌醋,手上的茶盏似有千斤重,一个趔趄倒下了。

众丫鬟才要去扶,老夫人轻咳一声,将筷子一放,便无人敢动了。

徐子仪一睁眼已经躺在床上了,只觉得小腹痛得要命。

「夫人醒了?宫中孙太监派人来问呢,年底了。」

年底了?年底怎么了?

徐子仪才要起身,忽然觉得下身好不舒服。

「夫人来月信了。」红玉笑了,「还好呢,没怀上。」

没怀上?就这么值得高兴吗?

不待徐子仪细细去想,忽然想起来孙太监的事:

「年底了?什么意思?」

「夫人真是傻了,孙太监可不是年底打秋风来了。」

孙太监叫孙扣宝,人如其名,仗着御前的威风,没少跟底下官员伸手要银子,徐子仪心里最瞧不起这种没骨气的阉人,每每入宫都不曾给好脸色。

「不给!」

「夫人怎么能说这种话!」红玉慌得去捂徐子仪的嘴,「老爷性子直,素来不屑结党谋私之事,您从前也说官场弯弯绕绕,岂能独善其身?从前老爷得罪了那帮文官,要不是夫人您常打点那群太监,他们在御前帮着老爷吹点风,日子哪里是这么好过的?」

她……帮我打点?徐子仪愣住了,从没听琼月说过这些。

「老爷素来看不惯那帮仗势欺人的人,可越是这种小人,越不能得罪。」红玉叹了口气,「夫人您定夺吧,今年老爷打了两回胜仗,得了不少封赏,不定怎么遭人妒恨呢。」

徐子仪只沉默,他哪里知道如何打点?

「我去给夫人拿账本!」

对!还有账本!

当红玉命丫鬟们捧上来一桌厚如城墙的账本,徐子仪瞬间觉得头大了一倍。

「这是咱们将军府半年的账,上半年的夫人可要?」

「……不必了。」

徐子仪是做文章的苦手,从前父亲拿鞭子在后头逼他念书,他硬是一个字也念不下去,关关雎鸠他可以念成管管舅舅,恨得父亲直骂:

「你瞧瞧人家琼月,三岁读《诗经》,五岁背《千字文》,七岁学琵琶,八岁就会治畜生,你爹改明儿也问问琼月那丫头,怎么治治你这个不出息的畜生!」

那会自己是怎么说的?

「爹,您这么喜欢琼月,儿子以后娶了她,她跟我一块教您孙子,那不是能文能武?」

徐子仪翻开账本,意外的是上头支出收入,人情往来写得一丝不乱,他倒不知道,原来除了琵琶和医术,琼月的算术也精。

账本上头字迹工整娟秀,若是他得了封赏,还有一点蝇头小楷圈起批红,那小小的子仪两个字,让他心里莫名一阵柔软。

倒像是夸赞他似的,叫徐子仪忍不住勾了勾嘴角。

只是她从没和自己说过这些管家的琐碎活,寄来的家书总是一切都好,叫他放心。

这账本上密密麻麻尽是煎熬人的琐事,难为她这四年做得滴水不漏。

「从前为了这些个账,没少受气呢。」红玉细细研墨,「周姨娘做梦都想管账,可谁不知道,她是想往自己那个穷娘家搬银子,夫人若出了一点漏子,她就敢撒泼闹事,夫人要脸,她可是个没脸的东西,还有那个庄姨娘,他们房里一笔烂账,丫头仆妇个个刁钻。」

……周姨娘经常刁难她吗?

可周姨娘自己也见过,江南水乡养出来的脂米美人,看上去性子柔和温顺。碍于叔嫂之嫌,自己不曾正眼瞧过她,倒是听她从前和母亲撒娇时,语气娇软,后来大哥又娶了庄姨娘,没一阵子便被大哥抛掷脑后了。

……周姨娘好端端的,为什么要为难琼月呢?

这后宅的弯弯绕绕,他竟然也有点看不懂了。

「红玉,你去取些银子。」徐子仪忽然想到了什么,「再寻个靠谱的小厮。」

7

杨昭溪居高临下地看着我,他动作快得出奇,抬手间后腰的匕首已经抵在我的脖颈上,我吓得不知如何作答。

「……她比琼月新奇。」

杨昭溪又是冷笑:「人尽可夫,水性杨花的女人,她从笑尸山那头过来,安知不是魈族的奸细?」

「……她已经预备着回北荒了。」

「那属下可敬告将军,您千万别死在北荒。」杨昭溪盯着我喉管的样子,像极了蓄势待发的豹子,随时准备将我一击毙命,「否则属下可不敢保证,会不会从哪窜出来一只饿狼,又好巧不巧地,碰到了萱梦姑娘。」

我摸着脖子惊魂未定。

杨昭溪是杨国公府家的公子,君子之泽,五世而斩,袭爵到他这,已是第三代,家中的意思是要他考功名,谁知原本书念得好好的,他又闷不吭声跑到北荒打仗,凭着军功一路拼杀到副将的位子,才被人认出来。

杨小公子在京城是出了名的温柔好性,几年不见怎么变得如此乖张暴戾?

我仔细回想了一下杨昭溪的话。

京城里身份尊贵些的男人们都爱萱梦姑娘,他性子又如此刁钻古怪,想必是爱而不得,碍于徐子仪将军的身份压他一头,自己又困在北荒不能见到她,所以因爱生恨,渐渐生了心魔。

……真是可怜啊。

我怜悯地看了他一眼,不想看到他收了匕首,宽衣准备就寝。

盈盈烛光照见他鼻梁高挺,薄唇如刀,他赤裸着上身,衣衫松松地挂在腰间,长发如瀑,精壮的上身遍布新旧伤口,却难掩爆发性的力量。

他解了那条红色发带,很宝贝地缠在手腕上。

察觉我在看他,他冲我轻蔑一笑,很看我不起的样子。

……原来是个爱而不得的小疯子。

……怪可怜的。

我摸着脖子怎么也睡不着,总觉得杨昭溪在找机会对我下手。

外头月色皎洁如水。

我躺下便忍不住想,徐子仪他那边……一切还顺利吗?

我迷迷糊糊睡着了,不是梦见杨昭溪变成了狼孩,背对着我磨他的爪子,就是徐子仪把休书放在我面前的情景。

我干脆不睡了,去帐外走走,与杨昭溪共处营帐之中,虽说一帘之隔,我还是浑身都不自在。

我才掀开营帐的门,门口士兵忙不迭把手上的东西藏起来,形迹可疑。

「藏的什么东西?」

「将军大人,属下再也不敢了!」他慌忙跪在地上,那支素色的银钗赫然在目。

「这是……」

「是属下未婚妻的钗子,她等我回去娶她……」

那少年目光澄澈,我心里疑惑,不过是个簪子,他为何如此害怕?

「军中最忌讳思乡情切,军心动摇……」

「今后别再让我看见。」

我学着徐子仪的样子,冷冷地丢下一句话,谁想那少年脸色黯淡,咬牙狠了心要将那钗子丢到火台中,幸好我眼疾手快,抢了下来。

「是让你藏好了。」我叹了口气,把簪子交到他手里,「又不是让你扔了,怎么这么死心眼。」

「太阳真是打西边出来了。」我一回头,杨昭溪醒了,他轻浮地靠在营帐旁,好一副纨绔子弟,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模样,「大将军有人味了?」

「大将军,是小的犯了错在先,不该让您为难。」

少年连着磕了几个头,不过十四五岁的年纪,一点小事就吓得魂不附体。

……和十五岁的杨昭溪一样,他那会做事也慌里慌张,在我成婚那日的酒席上撞了我的轿子,害我跌了一跤,他慌得不知如何是好,还是我先把他扶了起来,他怯生生地跟我道歉,一口一个琼月姐姐,也是怕得不行。

如今十九岁了,倒会装老成了?

我叹了口气:「别怕,东西留着,好好待人家。」

少年一愣,旋即激动地点头:

「谢谢大将军,小的一定收好!一定收好!」

「妇人之仁。」杨昭溪冷笑一声,转身回了营帐。

看他这个轻慢态度,我心里窜上一股子无名火,不知道是不是原本徐子仪就对杨昭溪不满,所以这个身体也很易怒。

我忍着不发作,只想息事宁人,捱过这阵子,等徐子仪说他找到了换回来的法子。

可是我没想到,日子不会像我想的那般平静。

北地入冬早,十月便开始少有晴天了。

雪花大如席,元雀摇着扇子,目光凝重:

「魈族这几日必然有所动静。」

「只是这样的天气打起仗,咱们的胜算太低,日子要不太平了。」

元雀嘱咐瘦鸦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巡夜,果然在几日后的深夜,捉住了一个探子。

那一日我不过刚挨到枕头,就外头士兵来报,说捉住了一个探子,这探子身上带了火石,鬼鬼祟祟地摸到了粮草后部,所幸被巡逻的士兵发现。

一众将士严阵以待,听着军师元雀沉吟片刻,看着我说:

「将军以为如何?」

我想到从前后宅里头,庄姨娘的丫鬟偷拿了首饰藏在绿珠的房里,要污蔑绿珠偷窃,我和红玉索性将计就计,让她们吃了个闷亏。

我试探地问了一句:「将计就计?」

「火势若起需一刻钟的功夫。」元雀何等人精,他心中恐怕早有万全的对策,只等我说出来罢了,他微微一笑,「把那探子捆严实了,列阵点名,任何人不得出入!三更天前待命。」

「我去放火!」瘦鸦自告奋勇去做起火势。

「眼见到了年关,魈族日子难过,估计是等不下去了。」杨昭溪沉思片刻。

这一场风波才过,一场风波又起,那位萱梦姑娘来了北荒。

她还带来了一个消息,琼月因厌胜之术陷害周姨娘,已经被关起来了,老夫人传下话去,不许给饭吃。

8

周姨娘挺着肚子哭得梨花带雨,眼下一粒胭脂痣楚楚可怜,老夫人已经气得摔了茶盏,飞溅起的碎瓷片划破了徐子仪的脸。

红玉被拷打得不成人形,却死死咬定周琼月无辜,绿珠年幼不知情,是自己恨周姨娘所以买了道士,想害她们一尸两命。

徐子仪看着摔在自己面前,那个大着肚子的人偶,十七根银针都密密麻麻地扎在它的肚子上。

他不知道为何红玉咬死是她自己找道士要陷害周姨娘。

「丫鬟没有她的主意,怎会去求访道士?我的生辰八字也从未有他人知晓,不过是从前我与她交好,便掏心掏肺地同她说了许多,谁想……」周姨娘满脸是泪,「你若要害我,你尽管来害,何必咒我腹中孩子,你自己生不出,便也要咒我们母子吗?」

「她出身乡野,这种下作手段她倒是懂得多。」

「说不定当初便是用这种手段,勾引将军呢。」

老夫人气得浑身乱战,徐子仪只觉得自己一张嘴怎么也说不清。

难道要他说,自己和琼月换了身子,找道士偷偷打听换回来的法子?

他实在不知那个人偶从何而来,也不知周姨娘怎么知道他吩咐红玉去寻道士的。

「关起来!不许给饭吃!死生由她去!」

老夫人哆嗦着嘴,脸上泪痕未干,底下丫鬟们请大夫抓药打热水忙作一团。

徐子仪担心母亲身体,想上前去侍候。

却不想一只白润细腻的手按在他的腕上,轻轻制住了他。

周姨娘背对着众人,自沾泪的手帕后抬起眼,看了徐子仪一眼,勾起一个浅浅的笑,眼下胭脂痣风情万种:

「妹妹呀,你还想去气死老夫人吗?」

徐子仪愣住,这女人的脸怎么变得比翻书还快!

「你呀,还是太嫩。」

仆妇将徐子仪关在私牢里,隔壁躺着气若游丝的红玉,仅一块破毡勉强覆体。

老夫人再不喜欢琼月,也知道发妻是徐子仪的脸面,她不能对琼月上刑,便拿她身旁的丫鬟出气,这一拷打,身上伤口溃烂起了烧,老夫人责令下去,不许人替她医治。

「死了便拉出去埋了,谁敢再说一句情,一并打死!」

外头秋雨淅淅沥沥地下了,徐子仪脱了外衫给红玉披上。

红玉原本是周姨娘房里的丫鬟,他并不明白红玉为何要袒护自己和绿珠,明明她只要松口把事情推到琼月身上,便可脱身,周姨娘这个旧主见她里应外合,想必也不会难为她。

红玉半夜起了高热,烧得迷迷糊糊的时候让他快走:

「夫人,你快走呀,红玉什么也没说。」

「我知道我治不了了,夫人不必难过。」

她烧得迷糊,朦胧间开始一声声叫娘,徐子仪从她话语之中拼凑出一个穷人家的女儿,为了一家生计签了奴契,她卖力地讨好主子,偷偷地攒钱,指望有一天为了赎身脱了贱籍,却被周姨娘翻出来那些钱,以为她手脚不干净。

干净也好,不干净也好,谁能容忍奴仆偷偷另作背主的打算?

那一日她本要被拖出去发卖了,被琼月拦下,琼月挑灯翻了旧年的账本细细算了,只说这钱银对得上账,红玉无辜。

也是从这个时候,琼月和周姨娘交了恶。

……所以周姨娘才会在老夫人面前那样搬弄是非,让本就看不上琼月的母亲更加讨厌琼月。

雨停了,巴掌大的窗外透出一丝天光时,红玉死了。

徐子仪对红玉这样的丫头并无太多印象,只知道是个性格稳重的,似乎经常帮琼月收拾屋子,教导年幼的绿珠。

可就算这样,徐子仪仍然觉得心口闷疼,似乎是来自琼月的情绪。

他捱了两日米水未进,只觉得眼底发黑,可母亲的命令他不敢违抗。

重重的孝道有时候也会压得他喘不上气,自己父亲四年前战死沙场,大哥素来不争气只知吃喝玩乐,母亲所有的倚靠和指望都落在了他的身上。

「夫人,您偷偷吃点。」乳母偷偷来看他,趁人不备塞给他两块烤饼,「夫人从前就惦记着这个。」

烤饼是北荒的吃食,粗面饼抹上牛油,两面烤得焦脆,中间却软暖香甜。

琼月以前很喜欢吃,可自从嫁入将军府便再也不吃了,因为会被旁人说上不得台面。

他其实隐隐猜出来了,琼月在刻意抹去她在北荒留下的习惯,为了他努力融入将军府。

她从前也和他抱怨过,京城的酒太甜,辣子也不够辣,总吃着太甜太精致的糕点,人会没力气。

后来她就不跟自己说了,连礼仪规矩都学得像,有时候他看到琼月也会恍惚,这是从前那个纵马高歌,自在肆意的琼月,还是哪个名门的闺秀?

所以在碰到萱梦的时候,他动摇了,他和萱梦说自己同她不过是一时少年冲动,如今腻烦规矩刻板的妻子,却也不便休妻,萱梦听了才连连叹这吃人封建的制度,连不爱了都要找各种借口才能休妻。

饿到半夜,他终于没忍住掏出烤饼,狼吞虎咽。

昏睡到三更天,依稀听见外头嘈杂,他只觉得自己头发沉,似乎也起烧了。

等他迷迷糊糊醒来,发现自己正躺在床上,绿珠在煎药,满屋药香。

母亲察觉自己是冤枉的了?

不是。

是杨昭溪跑死了三匹马,昼夜不歇地赶到了将军府,连口水也没喝,将那封将军亲笔的家书重重拍在桌上。

雨天疾驰,几夜未睡,马背颠簸,他眼底红得吓人:

「琼月有恙,我不独活。」

八个字是杨昭溪说的,也是大将军的笔迹。

母亲见杨昭溪如此急切,想必是儿子吩咐,不敢大意,匆忙命人来为琼月诊治。

徐子仪靠在床边看那纸家书。

他知道杨昭溪的字和他的字很像,自己细细看了,竟也分辨不出。

那这八个字,到底是琼月授意,还是你杨昭溪的私心?

杨昭溪,从你束发的发带到你弃文从武来了北荒,你真当我徐子仪是傻子吗?

10

杨昭溪自家中探病回来这日,北荒下雪了。

他掀起营帐,一身雪气,连大氅也未脱,倒头便睡。

看来家中父亲病重,让他很是忧心。

顺途让他捎去的那封家书,大约也送到了。

如此巧的事情,也算上天保佑。

虽然我不知道杨昭溪和徐子仪有什么过节,但是这会他确实帮了个大忙。

我为他把大氅脱去,雪水化了,这样湿着睡着一定会生病。

为他拉起被子盖好时,我才看见杨昭溪束发的发带,底下绣着一个小小的「囍」。

针脚粗糙,我乍一看觉得眼熟,但想想,也许是哪个姑娘给他的定情物,也不好多问。

杨昭溪直睡到三日后方醒,瘦鸦几番怀疑我出于私怨,把杨昭溪捂死了,几次偷偷去探他鼻息。

日子不太平。

果然不出元雀所料,冬至这晚,三更天时,魈族一支精锐部队趁着雾气抄过侧翼,他们善驭兽,骑着山魈在雪上迅捷无声。

一支破空之箭将为首山魈脚掌钉入雪中,埋伏将士们暴起,一时杀声震天。

我看着眼前这些披着兽皮的少年,他们中最小的不过十二三岁,上一秒年轻的眸子里还野心勃勃,下一秒就已经断肢残臂,被铁蹄碾作肉泥。

温热的血溅上我的鼻梁,我举起的刀迟疑了。

浓郁的血腥味让我胃中翻江倒海,我侧过身子几乎要吐出来。

「小心!」杨昭溪的长枪擦过我的耳边,我愣愣地回过头,才看见背后魈族少年高举的钢刀,被他的长枪捅了个对穿,杨昭溪怒喝道,「你在发什么呆!」

……我不知道。

我活了二十三年,并未杀过生,更何况是人。

上一秒还鲜活着的人,下一秒就要在我屠刀下支离破碎。

「将军小心!」

我一回头,只见一支羽箭裹挟着凌厉的雪气直冲我面门而来。

而下一秒我就被人扑倒在地,滚了两圈,我挣扎着爬起来,远远看见一个魈族打扮的少年站在远处山崖边,鹰隼一样金色的眸子冷冷地看着我。

是魈族未来的王,大皇子暮璃,传说他母亲是有鹰族的圣女,他有鹰隼的血统,黑夜也可视物。

他还想补一箭,却被杨昭溪发觉,一箭钉在他脚边,他颇为忌惮地转身,一只通体雪白的山魈自背后呼啸跑过,掠了什么人,不待我细看,一人一兽消失在雪中。

「你在做什么?」杨昭溪抬手就给了我一拳,我尚未反应过来,整个人跌坐在雪中。

我才发现自己周身是血,却不是我的。

我抬头,就看见那柄羽箭插在少年胸膛上,他身下洇出一片血。

……是那个藏了银簪的少年救了我。

魈族撤了兵,军医匆匆赶来,可是伤在要害,无力回天了。

「将军。」他满脸血污,歪头咳出一口鲜血,颤巍巍地从怀中掏出那支染血的簪子,冲我笑了笑,「麻烦您,带给阿玉,告诉她……退婚,我要娶别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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